四川中部山野之間,浩浩蕩蕩的太平軍正向南方渡口行進。
他們已經走了許久了,反叛、兵變、翻山越嶺,很多太平軍将士已經精疲力竭了。
“且在此地暫做休整,一個時辰後集結進軍!”嚴鈞一聲令下,太平軍将士當即如蒙大赦,安營紮寨生火為炊,舒緩着勞累緊繃的筋骨。
楊汶也随大軍一起下了馬,他端的随和親切,與自己的部下談笑風生,可偶一垂眸間,他又無端透露着幾分心不在焉。
他當然心不在焉,他正為怎麼傳遞消息而殚精竭慮呢。
“首領、首領?”一名土司士兵喚了楊汶兩聲,楊汶這才回過神來:“怎麼了?”
“首領,近來行軍太急,我們已有五日沒洗過身上了。”那土司士兵小心着問道,“身上全是塵土血迹,實在難受,我們就想趁這難得的修整時候,去附近的河流洗洗身子,您看呢?”
真是瞌睡了有人給遞枕頭,楊汶正想着如何遠離太平軍駐地傳遞消息呢,這下便有人為他提供了個合情合理的借口,楊汶哪裡又有不同意的道理?
“當然可以!”楊汶頗為親切地拍了拍那名士兵的肩,“近日行軍勞苦,你們也受累了,不瞞你們說,我也正想着要去洗一洗呢,待我回禀了俞先生與嚴将軍,便同你們一起前去。”
那士兵受寵若驚,連聲應好,楊汶則裝作一副體恤下屬的模樣,懇切萬分地向俞連決與嚴鈞通報了一聲。
此等小事,當然獲準,楊汶得到了滿意的答案,當即便領着手下一小隊士兵向附近河流縱馬而去。
馬蹄翻飛,四月裡漸熱的風吹拂過來,将連日的疲憊郁氣都吹散三分,土司士兵正快意縱馬之間,忽聽得一聲尖銳的馬嘶——
“喑!”楊汶眉頭一皺,勒緊缰繩,翻下馬來細細察看。
土司士兵也當即翻身下馬,問道:“首領,這是怎麼了?”
“不知是什麼毒草,割傷了馬膝。”楊汶蹲了下來,指着馬腿上醒目的傷口,“你們先去吧,我即刻就來。”
“這......”士兵哪裡能丢下首領一人在此,他們正要開口,卻被楊汶打斷:“這馬跟了我三年,我到底是舍不得它,我先給它放放毒血,你們也不必留下來等我,統共就一個時辰的修整時間,别到頭來誤了時候違反軍令。”
楊汶一番話說完,見身邊士兵還猶豫不走,便又揮了揮手驅趕道:“走吧,這是命令。”
楊汶都這般說了,士兵哪有不從之理?土司士兵當即對楊汶拱了拱手,而後皆翻身上馬,向河流奔行而去。
楊汶看着衆士兵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又環視了一圈四周,見四野無人,這才緩緩站立起來,露出一個得逞的笑來。
鋒利的小刀被重新藏入靴中,楊汶丢下了自己的馬匹,向叢林深處走去。
“簌簌——”風過林梢,驚起一片枝葉搖曳,楊汶緊繃的身軀蓦地一顫,他回過頭去,卻隻見無窮無盡的密林。
“呼——”一聲悠長的輕歎,似是放下心來,楊汶躊躇片刻,終是從袖中取出一隻機關精巧的木鳥來。
這是花在衣給他的機關鳥,據說能高飛天雲,橫貫千裡。
“啪嗒。”機關鳥腹部的暗格被打開,一道卷起的狹小密信被塞入暗格之中,楊汶的動作略有些慌亂急促,他微微顫抖着手做好一切,而後終于一擡手,将掌心的機關鳥擲入高空!
飛至半空,那木鳥并未墜落,而是活靈活現地展開了自己的雙翼,在天雲之間劃開一道迅敏的風痕。
“咻!”破空之聲漸行漸遠,楊汶一直目送着木鳥消逝在天際之間,這才收回了目光,佯裝無事一般向來路走去。
“呼——”又是一陣風起,灌木繁茂的枝葉被吹拂開來,露出了一雙藏在暗處、窺伺一切的眼睛。
......
“你可看明白了?”俞連決負手問着來人。
“回先生,看明白了。”那人神色凝重,“我親眼看到楊汶向外傳遞情報。”
“那是一隻機關鳥。”那人回憶道,“很精巧的機關,做得栩栩如生,楊汶将消息放入機關鳥的暗格裡,再将機關鳥擲入空中,那木鳥便如同活了一般,展開雙翅飛走了。”
“機關鳥......”俞連決輕聲念着,久遠的記憶忽然間湧上心頭——
“師兄,你瞧我這機關鳥如何?”紅衣少年的指尖停着一隻單腳矗立的木鳥,他笑盈盈地問着俞連決。
少年俞連決看着手中的經書,頭也沒擡:“奇淫巧計罷了。”
“我就猜你會這麼說——”花在衣哼了一聲,他是真覺得俞連決木讷無聊,可惜師姐也出谷了,能夠與他說話的除了師父,也就隻剩下俞連決了。
“奇淫巧計,玩物喪志——”花在衣模仿着俞連決的語氣,一副老氣橫秋的做派。
“本就是如此,這種東西最會渙散人心。”俞連決又翻了一頁經書,分毫不被花在衣所打擾。
花在衣笑了,他笑得眉眼彎彎,可那笑中卻又透露着幾分不懷好意,他突然問道:“師兄,你就這麼相信你的道嗎?”
“自然,書中有雲,天下無道,以身殉道......”俞連決的話還沒說完,花在衣卻笑着打斷了他:“你把你的一切都寄托于道,可倘若有一天,你發現你的道根本行不通時,那你又該如何自處呢?”
俞連決至今仍然記得自己的答案,那時的他沉默半晌,而後擡起頭來,凝望着萬劍谷中盤桓不散的雲煙,輕聲而又無比堅定地說道——
“道在人在,道亡——”
“人亡。”
此時此刻的他,仍然堅守着這個不變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