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澤在小春眼中閃爍,卻又憑空蒸發無蹤,彼時他們隻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卻未料想天翻地覆,重逢之時,各有各的狼狽。
小春啞口無言,謝清之又何嘗不是心魂巨震,他幾次三番想要開口,到頭來隻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沉浮跌宕,颠沛流離,塵世霜雪嗟磨得他體無完膚,故人再見,他問的第一句話卻是......你還好嗎。
但凡他質問一句自己為何殺人如麻,但凡他歎息一聲人心易改今是昨非,小春都還有理由去掩飾自己搖搖欲墜的自尊與良知,可偏偏這寥寥四字一句問好,叫小春心如刀割,良苦用心的僞裝終于轟然倒塌破碎,脆弱再一次裹挾了小春,他隻有咬牙切齒,才能忍下眼中欲落的淚水。
“我......很好。”小春吞下哽咽,“自那一别過後,不久我便入了宮,拜于劉福門下,入了東廠,成為太子的近侍。财富、權力、聲名,我一步一步往上走,于是這些我都唾手可得,今日我又重創太平軍将主謀斬于劍下,回朝後必有封賞,我前程萬裡,平步青雲......自然是好......”
小春試圖裝作平靜,可他垂在身側手已然緊緊攥拳,力道之大以至于指甲都嵌入掌心,血痕斑駁,血珠累累。
“你呢?”小春依舊沒有轉頭,他怕自己一看見謝清之的面容,便要淚如雨下。
“我......”謝清之凝望着小春的背影,他伸出了手,卻又停在半空,欲收而還休,“我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罷了。”
庸庸碌碌,一事無成,他怎會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小春的唇已被自己咬得血肉淋漓,有那麼一瞬他隻想轉過身去,對謝清之大吼道——
你明明是不世良佐驚才絕豔,明明是這不公不正善惡颠倒的世道困你囚你嗟磨你一身風骨,你為什麼不恨?!你怎麼能不恨???!!!
可話至唇舌,終究隻化為一聲壓抑的、痛苦的嘶吟,謝清之看着小春顫抖的指尖,他的心似乎也在随之抽搐:“小春,可劉福并非良主,東廠......東廠更是險惡,太子表面溫良卻也是個暴戾之人,你......”
“你不能回頭了嗎......”
一句比風輕的言語,輕飄飄穿透了小春的皮囊,刺進小春最隐秘的魂靈,于是曾被掩埋、壓抑的一切頃刻之間都湧向那道不見血的缺口——
“是。”小春終于轉過身來,他定定地望着謝清之,萬分苦澀地諷笑一聲,“你們總說回頭,我又要回到哪裡呢?”
“是回到任人欺淩的楚府,還是供人賞玩的樓台,是回到被人踐踏的泥濘中,還是回到那為了一個包子、尊嚴盡失的雪天?”
谷風驟起,冥冥之中似乎有回雪飄搖的聲音,那年京師十載難遇的混沌飛雪,牽連起兩個本不相關的人,千回百轉,前塵已為舊迹,他們誰也回不到當年。
謝清之看着如今鋒芒畢露的青年,可他知道那個求索春天的少年從未遠去,瘦小與有力的身影重疊,謝清之霎時哽咽:“我知你無可奈何......”
“不。”小春把最後一絲外露的脆弱斬斷,他把自己的真心藏入肋骨,他微微仰起頭來,讓最後一滴苦澀的淚消散于天地之間,“不是無可奈何,這就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利欲熏心無可救藥,我就是要王權富貴、萬人之上!”
“謝清之。”小春親手把自己的最後一分退路斬斷,他嗤笑一聲,“那個雪天......你就不該救我。”
天地霎時寂靜,像是有什麼東西轟然而斷,小春終于回過頭來,他與謝清之就這樣對視着,什麼都沒有說,卻又像是将一切都說盡。
“你走吧。”小春終于緩緩垂下眼睛,避開謝清之顫抖的視線,可身旁一道聲音卻橫插進來:“他不能走。”
花在衣輕輕扯住小春的衣袖,他的動作神情已久如往日那般柔順而無害,可他垂下的眼眸中卻已兇光畢露:“你看他腰間的令牌,那本是俞連決的東西,俞連決方才說仁道後繼有人,正是是因為俞連決将仁道傳給了他。你放他走,他遲早會成為你的心腹大患。”
仁道不仁道,于花在衣而言并無多大關系,隻不過是小春看那人的眼神......
謝清之究竟是小春的心腹大患,還是你花在衣的心腹大患?
花在衣說着,撒嬌賣乖似的搖了搖小春的衣袖,蠱惑一般湊到了小春耳邊:“你别讓他走,好不好?你不舍得動他,我可以幫你......”
花在衣話還未說完,下一瞬便被掐着喉嚨抵到了崖壁上,脊背“砰”的一聲撞上山石,花在衣疼得都滲出一兩滴淚來,可小春再也沒心思幫他擦去眼淚。
“把你的蠱蟲收回來!”小春冰冷冷地看着花在衣,他的手掌是真的在收緊。
昔日花在衣對小春言聽計從,可今時今日,花在衣卻挑釁似的扯了扯嘴角,那向來漂亮的笑,此時卻比哭還難看:“可我就想讓他死呀......咳、咳,你若......下得去手,我給他......陪葬就是了......”
“砰!”頭發被拽起,額頭猛地撞上山石,一線血痕順着花在衣的額角蜿蜒而下,此前多少柔情蜜意,此刻的小春卻沒有一絲猶豫與手軟。
别說在場之人,就連花在衣自己也始料不及,那額頭上滲出的血不停地流,一直流到了花在衣的眼眶裡,他的眼睫都被黏膩的血所打濕,眼中盡是一片幽藍的刺痛。
“我讓你把蠱蟲收回來!”小春又重複了一遍,你若是仔細看小春那雙眼睛,便知道他此刻的精神有多岌岌可危——
淚水蒸發後幹澀的眼,卻又密布着剜心摧骨的紅,他把自己的真心用鐵鏽搗碎了往喉嚨裡咽,偏偏這時花在衣還要來碰他的底線。
花在衣怔怔地擡起手,輕輕碰了下額角的那抹血,他呐呐地看着小春,他恨得嘴唇都在抖,偏偏又隻能不甘地微微動了下指尖,将那已經沾到謝清之衣角的蠱蟲收了回來。
小春也終于松開了扼着花在衣脖頸的手,他看着謝清之那副怔怔的神情,心裡不無暢快地想,現在知道了吧,現在知道你救了個怎樣的人,平白髒了你的手。
小春這般想着,他試圖勾出輕蔑的笑來,可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他分明已心力憔悴。
于是他隻能望着謝清之,面無表情地動了動唇角:“你走吧。”
謝清之似是還要說什麼,他甚至向前一步,可小春已然撿起了長生劍,而那鋒利的劍鋒則直指謝清之!
“你再不走,我便将你交予朝廷......”交由朝廷怎樣,剩下的狠話小春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隻能色厲内荏地吼道,“走!”
山崖上回聲遊蕩,謝清之明明和小春之間隻有幾步之遙,可他們之間的距離卻又遙如天塹。
行道萬裡,山水兼程,有緣者,終相逢。
可沒有人告訴他們,緣起緣滅,相逢不如不見。
原來一念之間的毫厘之差,他們便已越走越遠......
一匹白馬被牽至謝清之的身旁,謝清之怔怔看了小春半晌,他終于是回過頭去。
衣袍翻飛,翻身上馬,謝清之背對着小春,一滴晶瑩的水澤滑落眼角,他輕聲呢喃着:“小春,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真的開心......”
盡管我再也不能在你的身旁。
“啪!”馬鞭飛揚,謝清之咬牙向前奔去,馬蹄揚起黃土,霎時間遮天蔽日——
不,不是黃塵,而是烏雲,鋪天蓋地的烏雲洶湧而來,将天光徹底吞沒,“轟隆”一聲雷鳴,一場大雨就要傾盆而至!
風聲四起,小春緩緩坐了下來,他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
他将面容埋在雙臂之間,長生劍就那樣随意地被丢棄在他的身邊,他在無聲地發抖。
心中似有枯火騰沸,而軀體又如墜寒窟,恨從愛生,愛因恨長,他幾乎要被這無休無止的愛恨燒成一把飛灰......
時至今日他才知道,原來相逢比離别更遠。
十九看着小春,他的心也在随之顫抖,花在衣此時那般狼狽,他卻連嘲諷的心情也沒有,他隻是問着小春:“......為什麼,不告訴他?”
十九的聲音幹澀得如同刀割:“為什麼不告訴他,你是為了他才入的宮,為什麼不告訴他你是想為他報仇,為什麼不告訴他你所受一切皆因他而起,你......”
“不要再......”小春的聲音很輕,緊接而至的瓢潑大雨很快就将小春的聲音敲散,隻留下一句臆語似的呢喃,融化在雨絲之中——
“不要再拖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