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端午一别,沉默而散後,李無邪總是想見小春,卻又不敢見他。猶豫漬成了彷徨,躊躇又釀成了思念,長樂宮“長樂未央”的題匾之下,李無邪卻總是郁郁不得開懷。
直到她收到小春的來信,信中小春與她相約斜晖堂海棠樹下。
李無邪終于喜笑顔開,她再也沒有猶豫地向斜晖堂奔去,飄逸而靈動的衣擺在風裡翻飛,而李無邪萌動的情思也已如鳥振翅,随着清風扶搖而上,飄蕩在了無垠的天雲裡。
“嘎吱——”斜晖堂年久失修的門被輕易地推開,似是聽到了來者的動靜,立于海棠樹下、一身绯紅官袍的小春應聲望來。
璀璨的夏日豔陽透過茂密的林梢,靜悄悄地落在了小春的身上,紅與金交錯成一片耀眼奪目的漣漪,一瞬之間好似有層層疊疊的金濤在小春身旁浮動。
清風徐來,吹起了小春的一縷鬓發,他就靜靜地站在海棠樹下,含笑望着李無邪。
明明是凡塵裡的人,卻又燦爛而完美得近乎永恒。
明明見過很多次這樣的景象,可李無邪仍是會為之心悸一瞬。
“小春——”李無邪不禁往前邁了一步,她望着小春,眼中似有千言萬語,“你約我見面,是想說什麼嗎?”
“是有一些東西想請公主來看。”小春微微垂了垂眼睛,狀似不經意地避開李無邪閃亮的眼神。
“哦,是什麼?”李無邪有些好奇地走了過去,将将走到小春身邊,李無邪卻又有些惱地輕拽了拽小春胸前的發絲,“為什麼又不叫真真了?”
往日裡這樣有些稚氣的動作,隻會令小春笑得柔和而無奈,可此時此刻,小春隻能垂着頭抿了抿唇,将苦澀盡數咽下。
“在宮裡,總有些話是不能說的。”小春的眼睫顫抖着,他的聲音太輕,輕得像是陽光下掠過的一隻輕悄悄的蝴蝶,“就像有些事,總是身不由己......”
李無邪沒能聽見蝴蝶翅膀的風聲,她隻是好奇地拿起小春身邊的一副卷軸,她隻當是什麼用以賞玩的山水古畫——
畫幅緩緩展開,一個面容俊朗的青年男子像展露在李無邪的眼前。
眉頭微微蹙起,李無邪不解地問着小春:“他是誰?”
“吏部尚書之子,年方弱冠,為人君子端方,可為......”小春艱難地說出後面二字,“良配。”
李無邪一瞬之間怔在原地,待到回神之後,她卻怒極反笑,胸腔震顫之間又彎腰拿起另一封卷軸來瞧——
裙屐少年,精神爍爍,李無邪卻怒睜着眼睛嗤笑一聲,指着畫上那人問着小春:“好,好好,那這個呢,這又是誰?”
“......射陽侯世子,功勳門第,鐘鳴鼎食之家,且不涉足朝中黨争,可與公主一生無憂......”小春的聲音嘶啞得吓人,“白頭偕老。”
“啪嗒。”那卷軸被随意地丢棄在地,李無邪紅着眼睛,賭氣一般又拿起一副卷軸“唰”地扯開,畫上畫的乃是一個身披戎裝的英朗男子。
小春瞥了一眼,卻怔怔地将那畫軸奪了過來,藏在身後,他心遭劇痛之時,連神魂都有幾絲恍惚,于是他隻垂着眼睛不停地搖着頭,喃喃道:“這個不行,他雖出身顯貴戰功赫赫,卻長年駐守邊關定會與你聚少離多,若是将來稍有不虞更是拖累你一生幸福,我記得我明明将他的畫像取走了......”
李無邪的眼睛越來越紅,她的手也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她終于再也忍耐不下去:“夠了......”
小春還想說些什麼,可李無邪卻對揚高了聲音阻止道:“夠了!”
小春怔在原地,他徒勞地看着一行清淚滲出李無邪的眼角,可他已然失去了所有為她拭淚的資格。
他隻能站在原地,任憑那輕飄飄的眼淚化作一柄又一柄鈍刀,切割淩遲着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要為我做選擇......”李無邪扶着那株海棠樹,她淚如雨下,“父皇說女子不宜舞刀弄槍,我便不能習武;世人說女子不宜抛頭露面,我便必須待在深閨之中;所有人都說我是大齊的公主,于是我必須一步一步走得如尺量般的端正不能有分毫之差......現如今,你又要來為我舉薦天下才俊以做我的驸馬......”
淚水模糊了李無邪的視野,她卻擡手擦去眼淚,她明明白白地望着小春,沒有一絲一毫的怯懦與後退:“你明知道我有位心上人,世上無人能與他風華相提并論......”
小春的心疼得幾乎麻木,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般,想伸手扶住顫抖的李無邪,可那手上用以遮掩傷疤的黑錦卻又不合時宜地出現在眼前,小春将将擡至半空的手就這樣僵在了空中。
他終于還是縮回了手,他與她之間,明明那樣近,可小春知道,他們已然如隔天塹。
“他......”小春緩緩閉上雙眼,“不配。”
像是一把鈍刀刺入心髒,李無邪的心中也泛起陣陣戰栗的酸楚,她定定地看着小春,不敢錯開一分一毫的視線:“若我......非他不可呢?”
“殿下——”小春深吸了口氣,他的魂靈已然搖搖欲墜,“這世上從來沒有,非誰不可......”
他說着轉過身去,隻留給李無邪一個決絕的背影,可就在他轉身之時,一滴眼淚卻又悄然而下,小春面上淚痕依稀,他顫抖着歎息道:“他不過是你命中最微不足道的渺渺塵芥......”
“他才不是塵芥!”李無邪望着小春的背影,眼淚流淌不止,可她卻又倔強地擦幹眼淚,她眼眶通紅,可她的聲音卻無比堅定,“他總以為自己仰望明月,殊不知他才是我命中最皎潔的月光!”
心頭巨震,最無瑕的真心裡,小春幾乎無處可以躲藏,他隻能任由燦爛的光明消融自己已然腐朽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