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求親,天子嫁女,永熙三十年六月,昭華公主李無邪和親蒙古。
永熙帝子嗣微薄,昭華公主乃其愛女,和親陪嫁之物琳琅滿目,富貴已極。太子乃國之儲君,不便送親,三皇子李不孤遂承送親之責,護送昭華公主遠赴邊疆。
浩蕩的送親隊伍之中,小春也在其中。
他就乘馬護在李無邪的轎旁,這是他最後一次陪在她的身邊。
李谛曾問過小春,他說:“你想去嗎?”
去親手送她遠離自己的故國,親眼看她走上一條再也不能回頭的路......
太殘忍的問題,可對于小春來說,這不是一個選擇,而是一條已知結局而不可轉圜的絕路。
至少......至少讓她回頭之時,還能見到不曾離去的故人;至少讓自己,再陪伴她最後一點時光......
禮官已然揚聲宣告啟程,浩蕩的送親隊伍宛如天地間一條流淌的紅河,這條紅河将從京師綿延至塞外,以最歡欣鼓舞的頌歌結束李無邪的少女時光,往昔的一切都已與她告别,從此以後與她相伴的隻有塞外的黃沙飛雪。
古往今來,多少女子曾走上這條道路,她們或作為繁榮與和平的點綴,或淪為戰火與烽煙的犧牲品,如今也終于輪到李無邪,踏上這條漫漫不歸之途。
李無邪悄悄地掀開轎簾一角,她最後一次仰望着京師的蒼穹。
她在這裡生活了十九年,這裡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到覺得無聊,可當她知道她與這些事物再也不會相見之時,她竟也覺得悲傷。
青史中多少朝代更疊、王權交替,有多少和她一樣的人也曾仰望過這片浩渺不知去路的蒼穹呢?
她們甚至在史書裡都沒有留下名字,所有人都盛贊她們識大義大節、或為她們悲傷感懷,可誰又會真正知道她們心中所想呢?
自己呢,李無邪怔怔地想着,自己會在史書中留下名字嗎?有人會記得她叫李無邪而非昭華公主嗎?她的一生,又會被幾句寥寥之言一筆帶過呢?
她不知道。
隻是她想,如果可以,她希望後來的人不要贊賞她,也不要為她悲傷。她希望後來之人能夠知道,她在害怕,她也會害怕,因為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當命運不在自己的手中,沒有人能逃離恐懼的窠臼。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會是最後一個,在這條路上感到恐懼的女子。
雨後天晴的蒼穹迸射出萬道金光,為李無邪指出一條坎坷流離而熙熙攘攘的道路,斑駁光影之中,潛伏了一個春天之久的茂盛枝葉終于遮天蔽日,一個無比璀璨的夏日就要來臨——
李無邪如有所感,她最後一次回過頭去,看了眼身後的巍峨宮城。
宮牆之上,似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垂朽老者遙遙遠望。
他佝偻的身軀被遮掩在飛檐的陰影之下,而李無邪正身處陽光之中。
鑼鼓轟鳴,馬蹄滾滾,沒有盡頭的紅綢在天地之間回轉翻湧,送親隊伍終于浩蕩遠行,那扇李無邪從未踏出過的京師城門就在眼前!
“轟隆——”似有什麼壓抑已久的事物沖破牢籠,命運的河流終于沖垮了既定的堤岸,它向不可預測的未知方向緩緩流淌,沒有人會知道它究竟流向何方,可命運的風息已撲面而來,李無邪避無可避,她隻能向前方邁出沒有退路的步伐——
“啪嗒。”
一步之遙,跨越京師至邊疆萬裡山水,略過送親隊伍五十日艱辛跋涉,李無邪腳踏堅實的土地,塞外的滾滾飛沙正沖她迎面而來!
大漠孤煙,黃沙漫天之中,一輪磅礴紅日正墜天邊!
西沉紅日之前,蒙古軍馬已然守望以待,托木兒一身喜服,立于隊首,他眼中的銳利與野心沒有被婚禮沖淡分毫,他向不遠處的李無邪伸出手來,比起迎接自己的王後,他更像是在攫取逐鹿天下的籌碼與良機。
紅紗遮蔽了李無邪的視野,她看不清前路,可她知道,于家于國于天下,她都不能後退。
“走吧。”李無邪握緊了李不孤的手,李不孤默然無聲地點了點頭。
身為兄弟,李不孤一步一步,牽引着李無邪走向異國陌路。而小春跟在他們的身後,踟蹰頓步,步步錐心。
“呼——”大漠風沙驟起,漫卷的狂風阻滞了他們的步伐,好似昭示着李無邪此後之路,皆是逆風而上......
“啪嗒。”一隻顫抖的手越過翻湧的紅綢,緊緊握住李無邪的手。
不要走。
一道飛揚的紅綢隔開小春與李無邪,他緊望着李無邪單薄的背影。
能不能,不要走......
李無邪蓦地一滞,她的面容與神情被掩埋在紅蓋之下,可她顫抖的指尖已然昭示着她起伏不定的心緒。
可她沒有選擇,這就是她的命運。
李無邪一點一點、堅定無比地掙脫小春的手掌,她的指尖在小春的掌心留下眷戀的刻痕,可她又以最決絕的姿态與小春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