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笙罕見地失眠了。
他這具身體,本來花的精力就少些,大多時候都在閉目養神或者睡覺。
可今晚,他的思緒比其他兩具身體更綿長清晰。
想起了好多好多事,積壓在記憶深處,像湖底裡的水,不斷翻湧上來,帶出越來越多的東西。
熱霧在緊閉中的眼眶内凝結,又順着鼻腔咽腔滑入喉管。
原來前幾周目,也有無數個溫馨和遺憾的瞬間。
他也曾像現在一樣,默默地流淚。
沒有什麼不同。
隻是這些過往都被重啟了。
除了自己的痛苦真實地訴說着,再也沒有什麼能證明它們曾真實地存在過了。
我早已沒有資格獲得此周目的幸福,身上背負的是數個重啟者和孩子們的期待和希望。
沒有犧牲,就沒有我。
沒有痛苦,也不會有我。
你們像幽魂一樣,無數雙眼睛密匝匝地默默注視着我。
可我不會害怕,我樂意讓你們包圍我,監視我,祝福我。
每一次溫暖,每一次犧牲,每一次剜心之痛,每一次重啟,我都會用裴笙記着。
裴笙,陪生……
我會陪着你們活在記憶裡,直至結束……
————
“大人……大人……醒醒……裴笙……醒——”
裴笙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眉目凝重、聲音戛然而止的閻七,和旁邊焦急而不知所措的幽十一。
裴笙好像明白發生了什麼,微微笑了起來。
閻七和幽十一默然地看着他,神情凝重,好像天塌了。
裴笙有些上心:“怎麼了?”
兩人還是沉默。
裴笙這才收斂笑容,眉目間依然滿是柔和。
閻七忽然開口:“裴笙,你在想什麼,一夜之間,你頭發白了。”
裴笙抓起一縷頭發,還是黑的。
閻七指了指自己的頭頂。
裴笙頓了一下,又無聲笑了起來。
閻七有一瞬間覺得,裴笙好像死了一般,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屍體如何。
可能是裴笙太冷靜了,他也不由得冷靜問道:
“要請大夫嗎?或者進宮找禦醫?還是先準備染發的藥水?”
裴笙搖了搖頭,撐着身體坐起身來。
幽十一趕緊過來扶他,裴笙看着幽十一笑了笑:“不關你的事。隻是想了點别的。”
說話間,胸腔間的氣力都好像耗空了,他便不再開口。
他拒絕了幽十一的攙扶,走到鏡子前,看着鏡子中蒼白如雪卻更顯精緻的面容,和頭頂少數發白的發根,再度笑了起來。
“你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閻七皺着眉頭,似在極力壓着煩躁。
裴笙笑着回道:“挺有型。”
跟當年古風劇裡的殺馬特男主造型有得一比,反正并不難看,大概是臉加分了。
“你就一點就不在乎别的?”
“确實。影響不好,”裴笙眉目沉思着,“麻煩小七幫我找藥水,味道小點。”
閻七簡直要被裴笙這無所謂的态度氣笑:“就這?”
裴笙透過鏡子與他對視,平靜而緩慢道:“隻有這個。”
閻七沉默了一瞬,沉聲道:“好。你等等。”
————
之後,裴笙就躺在床上,受着幽十和幽十一的貼身照顧。
幽十剛來的時候,被裴笙的變化吓得瞳孔一縮。
但裴笙一副好像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讓他得以沉默着繼續做之前的事。
閻七稍微離開了一下,大概是傳訊去了。
裴笙的精神太過疲憊了,反而一時半會睡不着。
他需要緩一緩,緩解昨晚在記憶中沉浸太久的精神,長長地睡一覺,再繼續前行。
管家送吃的時候,是幽十一出去接的,他們小心地為裴笙保守着秘密。
裴笙沒有食欲,硬塞下了一碗粥,胃裡總算是暖暖的,精神上有些放松了。
之後,幽十坐在床邊,用清緩的聲音為他讀那本擺在床頭櫃的詩集。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裴笙躺在床上,看着略帶金色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漸漸出了神。
幽十一悄悄地打量着裴笙,眉間含着憂郁,目光是暗淡的,就連眼下的小紅痣都暗了。
裴笙緩緩閉眼,好像睡着了。
就在幽十停下來後,裴笙又睜開了眼睛。
幽十一驚,剛要道歉,就聽裴笙道:“可以了。”
裴笙緩慢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下去吧。有人來就說我今日不見客。”
幽十當即放下書站了起來,準備離開。
幽十一卻走到床邊,單膝跪下道:“請讓屬下守着您。”
幽十愣愣地看着他。
幽十一的臉離得很近,下巴幾乎擱在裴笙的床上,這個姿勢天然帶着可憐的祈求意味。
裴笙看着依然愧疚難過的青年,擡手摸了摸對方的臉,尤其是那顆暗淡的小痣。
幽十一偏着頭,微眯着眼,接受了這不含情欲的觸碰。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裴笙從一開始,對他們就不含情欲。
他明白得是否太晚?
裴笙無聲地安撫了自家孩子,收回手溫聲道:“想留就留吧。找個地方坐。”
幽十一用力點頭:“嗯。屬下不會打攪您的。”
他站起身來,無聲地移過椅子,坐在裴笙床尾,并沒有挨裴笙太近。
裴笙對震驚得不知該如何做的幽十道:“你回去吧。”
幽十回神,有些無措,他看了看幽十一,又看了看裴笙,最後丢了一個“是”就出門了。
裴笙閉上了眼睛。
幽十一看了看門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因裴笙閉了眼,隻好作罷。
門外,幽十站在門口的柱子後,背對着冷風。
雪後的天依然寒冷,幽十微微閉着眼,傾聽着風中的聲音。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風聲嗚咽着,似要給他答案,卻不能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