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節雖心悅謝蘊,卻到底又他的驕傲與自尊,他的驕傲與自尊決不允許在她已經拒絕的這樣明白的情形下,還去祈求她的垂憐。
李節的的身影很快登上馬車走遠消失不見,雅間隻餘下周府一家人,周母有些擔憂看向謝蘊,問:“彌彌,李大人可是不悅了,我見他未曾用過菜便走了。”
謝蘊看着走遠的李府馬車,知曉李節日後應當都不會再出現了,微微有些愣神,聽聞周母詢問,她笑着關上門,道:“李大人身擔要職,可能是不敢随意用外面的吃食,無妨,我們的心意他領到了便好,這些菜我們自己吃吧。”
周母将信将疑,她看着滿桌子的好菜好不心疼,招呼幾人坐下吃這一桌子能抵得上他們一家子吃上兩月有餘的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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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望江樓回到清水巷,需要穿過兩條街巷,在回去的路上,周母與周娴議論着今日酒樓做的這些菜那一道好吃那一道味道不好未曾留意到謝蘊的沉默,唯有跟在謝蘊一旁的鐘玄察覺到她異常,以為謝蘊是在為了拒絕李節而惋惜,鐘玄忽然問道:“你在你想什麼?”
鐘玄的語調随意,仿佛不過随口一問,但他眼中的神色卻出賣了他的緊張。
未曾察覺鐘玄的試探,謝蘊垂眸不語,她濃密纖細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神色,看不出她心底所想。
見謝蘊仲楞,鐘玄臉上的神色變暗,明知她不會想要聽,卻還是追問:“你是不是後悔拒絕了他?”
鐘玄未曾說他是誰,但是顯而易見,今日謝蘊隻拒絕了李節一人。
雖鐘玄不想承認,但李節君子風度,被謝蘊拒絕了他還不忘考慮她的難處,是個可托終身的君子,若非李節要招惹的是謝蘊,鐘玄亦不會這般緊張,甚至會稱贊一句李節乃真君子,可惜他想要追求的是謝蘊。
思及此,鐘玄的目光又落在謝蘊的臉上,想要看出些她心中對李節的态度。
這回謝蘊終于回神,她的目光看向鐘玄,微微皺眉不喜,她不喜歡被人揣摩心思,卻不可否認鐘玄戳破了她心中所想。
謝蘊此時心中動搖了。
李節所言所行,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光明磊落高風亮節,他想要的便會努力争取,即便被拒絕了也不用自己的權勢逼人。
以李節的權勢地位,他若是真想要逼迫,謝蘊知曉她不一定會有拒絕的餘地。
偏偏李節的人品貴重,不屑于用那些下作有失風度與氣節的手段,所以謝蘊的心中無端的生出了惋惜。
惋惜恨不相逢未嫁時,若她還是娴姐兒這般年紀,謝蘊想她定然會為了李節這樣的男子心動。
若她還是豫州詩書傳家的謝氏嫡女,在選擇郎君亦是會選擇李節這樣的男子。
若她還是剛剛從北地難逃,未與父兄離散的謝氏女,得李節這樣的男子另眼相待,她興許也會選擇依附他而生。
但她都不是,現在的謝蘊是獨自在南地求生數載,以有心算無心嫁給周懲,又亡了夫婿在南郡讨生活的寡婦。
她這樣的身份,與李節這樣的人注定是不合适的,便是現在憑着李節的一腔情意與他在一起了,這情意能有多久?這情意能否抵過門第之見?能否抵過日後日日相處時不同的理念與脾性的消磨?
不是李節不算如意郎君,隻是與如今的她并不合适,若是勉強在一起,日後是說不盡的煩惱與難處,卻還不可與外人道。
隻,這樣的君子,謝蘊心中生出一股想要維護的念頭,她神色有些嚴肅:“李節是君子也是好人,但非我可托付終身之人,日後莫要再提他了。”
平白污了他的名聲,為她這樣身份的人,不值得。
鐘玄看着謝蘊的神色,隻覺這會兒的謝蘊冷靜理智的不像是二十歲的女娘,又聞她自言自語:“李節那樣的人,今日被樣不留情面的拒絕,日後不會再糾纏了。”
偏偏是好人、君子方會被人輕易拿捏,這世道真是叫人看不透,聽出了她話中的惋惜,鐘玄神色暗淡一瞬,複很虧又恢複如常,李節再好又如何,如謝蘊所言,他終究不會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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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李府的馬車在南郡街上,馬車内的李節閉目神色有些痛苦,他的眉毛微微擰起,這樣的神色很少出現在蜀中李氏的嫡長子臉上,他素來是進退有據,鮮少在人前顯露真實的情緒。
良久李節睜開眼睛,他眼中的神色有些迷茫,下午他本就未打算去衙門裡當值,這般早離開望江樓,一時間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被謝蘊這樣委婉的拒絕了,李節的心中有些茫然,他甚至陷入自我懷疑,難道是他何處不好,何處比不上謝蘊亡了的夫婿,難道謝蘊喜歡的是能夠上戰場的将軍?所以才會這樣拒絕他?
可是他在家中也學騎射,學兵法啊,在蜀中的時候,所有世家子弟中,圍獵他都是魁首,是不是謝蘊還不知曉?
李節自小養尊處優,世家大族的嫡長子,他被當做繼承人來培養,從小到大被衆星捧月恭維奉承,第一次遇到對他不為所動之人,他想不明白為何會被拒絕。
明明李節打算放下,但是閉眼便是謝蘊絕情的模樣,他心中不甘,越想要放下越放不下,他甚至生了轉頭去尋謝蘊問她為何要将他拒之于千裡之外的念頭,被他生生壓了下去。
李節知道,謝蘊定然不會是因為這樣膚淺的原因拒絕他。
可卻又實在是想不明白她到底為了什麼而拒他于千裡之外,馬車颠簸晃動後又歸于沉寂,車夫詢問的聲音傳過來:“公子,我們是去何處?”
已經走到了回李府與去府衙的分叉之口,李節回神,他道:“回府吧。”
車夫得令,将馬車趕往李府方向,李節摸到身側的盒子,剛剛馬車颠簸,将盒子的蓋子震開了些。
裡面裝着的是兩套筆墨紙硯與一隻玉镯,這是李節原本準備的分别之時送給周母、周娴與鐘玄的禮物。
他摸了摸懷中,這些連帶他懷中的簪子都沒能夠送出去,露出一抹苦笑,恐是送不出去了。
自望江樓宴請李節之後,南郡有些有心之人關于李節與謝蘊的談論逐漸消失,卻又起了一起新的談資。
荊州總督褚紹,要迎娶健康謝氏女為妻。
若是這樣,那褚紹便徹底與蕭氏王庭綁在一起了,旁人可能不知這意味着什麼,但依附王謝的家族定然知曉。
褚紹本人有雄才大略,其身後又有蜀軍作為依仗和籌碼,若是他娶健康謝氏女,那對于謝氏,對于蕭氏如虎添翼,對于如今與謝氏針鋒相對,勝算七分的會稽王氏将是巨大的打擊。
此消息傳到荊州各郡的時候,尋常百姓自有奔忙,他們對于荊州的總督是誰尚且不算上心,對這位荊州總督又要娶誰家女,更是毫不關心。
這都是世家大族,權貴們之間的事情,無論娶誰,都不會娶尋常百姓人家的女兒。
周娴将這個消息從書院帶回來當個趣事兒說說給謝蘊聽,隻見原本翻看着醫術的謝蘊合上了書,這番動作引起了周娴的注意,她道:“阿嫂,怎麼了?”
謝蘊稍作沉吟,果斷道:“他是否會娶健康謝氏女還未可知。”
周娴頓時生了好奇,追着謝蘊問:“阿嫂為何這般說,阿娴在書院中聽人說,這消息是從健康那一處傳來的,就連夫子都在議論,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因為事關自己兄長舍命相救的上峰,本對閑事毫不關心的周娴,亦是從旁人的談話中認真聽了幾句,她聽的真切,當不會錯。
這時,在一旁整理着書架上的書的鐘玄接過話,他語氣淡淡:“若我是褚紹,也不會與健康謝氏聯姻。”
謝蘊微微垂眸,她雖不喜褚紹為人,但亦是聽過褚紹的事迹,若是褚紹是欲借助夫人母家勢力為自己籌謀之人,當初他勢微之時在蜀中便會設法攀附蜀中的望族。
那時他未曾攀附世家大族,那今時今日,褚紹手中已經有籌碼,旁人輕易奈他不何,更不會用自己去攀附本就逐漸勢弱的健康謝氏。
況且,褚紹如今的處境,恐怕未必會希望與謝氏扯上瓜葛,他心中有所圖謀,定不會甘願為謝氏驅策。
謝蘊與鐘玄這兩個局外人看的通透,但,這消息卻還是令荊州有些人心中焦急,譬如說荊州依附王氏的世家官員和想要嫁給褚紹的女子。
袁府後宅,秋日池中的荷花已經開過,水中的蓮蓬被一陣風吹過搖晃,池中央的亭子被袅袅薄紗覆蓋,隐隐約約可見亭中綽約的身影。
燃香點茶,是世家大族一貫追求的風雅之事,亭中姑嫂叙話,袁茯在一旁乖巧的撫琴,仿佛聽不見二人的對話。
袁瑛面色不好,她峨眉微蹙,對着貌美夫人語氣不快:“阿嫂,你的堂姐可是當真要嫁給褚紹?”
健康流傳過來的傳言落入了袁瑛的耳朵,她向自己的嫂嫂,也便是健康謝氏女出身的謝元雲興師問罪。
謝元雲淡笑搖頭,安撫小姑子:“我也許久未曾回健康了,對健康之事并不知曉太多,但是阿瑛放心,我倒是對我那嫡姐有幾分了解,便是她如今守寡在家,亦是不會同意嫁給那褚紹的。”
“這倒也是,元朝姐姐我也曾見過一面,相貌才學皆是南梁一等一的,自是眼高于頂,看不上我瞧上的人。”
這般說着,在荊州是天之嬌女的袁瑛,為自己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謝元朝,為自己想要嫁的人是謝元朝看不上的人而氣惱,心中亦是生出幾分對褚紹出身的不滿意。
若是他是出身世家大族,便不會讓她在其他閨女面前那般擡不起頭了。
“阿瑛莫惱,褚紹如今的身份地位,便是我們健康謝家也要以禮相待,我那堂姐不願嫁給褚紹,不過也是心有所屬的緣故罷了。”
謝元雲看穿袁瑛心中所想,雖非真心,卻順着袁瑛想聽的說。
袁瑛聽完,臉上的神色好看的多,卻還是驕矜模樣:“若非褚紹如今得陛下信任,我袁瑛才不會想要下嫁給他。”
謝元雲對着自視甚高的小姑子莞爾一笑,并未反駁點撥,這看不起褚紹出身的态度,不會被褚紹所喜。
這些年袁府與其他世家的小姐在她背後如何議論她的她又不是不知,旁人不真心待她,她又如何要真心報之,便不做言語。
袁瑛心中的郁結散去姑嫂說說笑笑,但荊州總督府中卻仍舊不安生,荊州的傳言傳入總督府,沒有袁瑛又消息那樣靈通的嫂嫂,隻得心中焦慮,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在老婦人面前還需要裝作無知的模樣。
隻敢在下人面前發作,在聽聞丫鬟婆子在背後議論,趙璃沒了往日的溫和,她從假山後面走出來,上前打了為首的丫鬟一巴掌,神色難看呵斥一衆吓的跪在一地的丫鬟,怒斥:“誰給你們的膽子在背後妄議是非?”
趙璃陰沉着面色,滿頭珠翠因為她剛剛大幅度的動作碰撞的叮當作響,面色可怕。
地上的小丫鬟未曾想過背後議論竟然被抓了個正着,當下連聲求饒:“趙姑娘息怒,奴才們是無心之失,請趙姑娘寬宏大量饒了我們吧。”
往日,丫鬟們犯了錯,趙璃都不會計較,最重的出發也便是罰沒半個月月銀,那些丫鬟便也以為這回趙璃仍舊不會重罰。
卻不料,素來和氣的表姑娘今日隻是陰沉着一張臉不說話。
這時,還有人火上澆油。
“趙姑娘你何必計較,不過是私下裡閑談而已也不是什麼大罪過,若是論到老夫人哪裡,也頂多是罰罰奴才們,趙姑娘便大度寬恕了我們吧。”
說話的是平日裡有幾分機警小聰明哄得褚母喜歡的小丫鬟,這丫鬟相貌出挑身形婀娜,是老夫人從蜀中帶過來,原本打算給褚紹做通房丫頭的。
這丫頭也不是個好惹的性子,此時雖是在求情,卻隐隐有威脅之意。
原本趙璃可能要成為這總督府的夫人,她的生死拿捏在趙璃手上,這丫頭還忌憚幾分恭敬些,此時褚紹要娶健康謝氏女了,趙璃頂多也就是個妾室。
都是妾室,便沒了往日的忌憚。
趙璃的面色鐵青,袖子中的手緊緊攥住衣袖,在掌心掐出一道血痕,她看着說話的俏麗丫鬟,壓抑着怒意一字一句:“我自會給姑母禀明,再向姑母給你們求情的。”
明明仍舊是溫和的,卻給人一種數九臘月般的寒意。
她說着要給幾人求情,卻并未叫幾人起身,帶着自己的小丫鬟離開向老夫人的院子去。
走到褚母的院子裡時,趙璃面上的猙獰已經消失殆盡,隻剩下眼位點點紅意與委屈,伏跪在褚母一句話不肯說,隻是哭着。
看着她梨花帶雨,褚母心疼的問她身後的丫鬟。
丫鬟将那些下人所作所為添油加醋的說完了。
趙璃終于擡起頭,滿臉淚痕在老夫人懷中嗚咽着哭訴:“姑母,不怪這府中的丫鬟,是璃兒身份低微,就連這南郡背後的夫人小姐都說我,是璃兒該受着。”
褚老夫人滿眼心疼,小丫鬟帶着哭腔:“老夫人,近來健康傳聞大人要娶健康的謝氏女,這南郡的夫人小姐便在背後議論表小姐,但這些表小姐都當做未曾聽見更不敢饒了老夫人的清淨便也從來沒有給老夫人提起,獨自受着,可……可府中。”
“别說了。”趙璃紅着眼眶打斷,眼淚斷了線,又哽咽着伏在褚母懷中。
褚母又是心疼,她神色嚴厲,帶着威嚴:“是誰在亂嚼舌根,不敬主的玩意兒,直接一頓闆子打了發賣了去!”
梨花帶雨的趙璃從褚母的膝蓋上起來,跪在她面前,神色戚戚,明明被下人嚼舌根,卻還替她們求情。
“姑母,下人們都是無心之失,外頭都在說的事情,想來她們聽多了便記在了心中,她們都是些小姑娘,細皮嫩肉的挨了打,便活不下去了。”
趙璃擦了眼角的淚珠,垂了眼眸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神色。
老夫人不覺,隻又幫趙璃說話:“我的阿璃便是這般心善,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卻還替她們求情,老婆子卻容不得這般的下人。”
說着對着老夫人對着身後的老嬷嬷了冷聲:“既然表小姐給她們求情了,傳我的令,那些個嚼舌根子的惡奴便不打闆子了,直接發賣了出去。”
張嬷嬷瞧着戚戚然的表小姐,又看了看怒氣上湧的老婦人,掀了掀眼皮子到底沒說什麼,恭敬領命出去,不消片刻便回來複命說辦好了,此時趙璃已經收了眼淚,說了什麼趣事,将褚母哄得眉開眼笑。
臨走時,褚老夫人抓住趙璃的手,面上帶了些愧色與為難,道:“這些傳聞姑母也聽說了些,阿璃莫往心裡去,你表兄定不是那般貪慕權貴的人。”
說到此處,褚母頓了頓,又道:“若是當真聖上下聖旨,皇命難違,姑母也定會給你尋一個好人家,全了我們的母女之情。”
趙璃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她的面上卻還是一片溫婉乖巧的點點頭,對着老夫人恭敬的看不出來任何情緒:“一切但憑姑母安排,阿璃定不會讓姑母為難。”
褚老夫人欣慰的點頭,“姑母就知道,阿璃是懂事的好孩兒。”
看着趙璃離去的背影,老夫人幽幽歎了聲氣:“若是緒翎不能娶阿璃,倒是我這老婆子虧欠了她,好在阿璃善解人意。”
嬷嬷瞧着這位在老夫人跟前養大的表小姐,心道這位表小姐恐怕不是那般善解人意,但看老夫人愧疚疼愛的模樣,到底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趙璃在回院子的路上,恰巧遇到從丫鬟院子裡被趕出去的幾人,為首俏麗的丫鬟此時滿臉怨毒的看着趙璃,譏諷:“趙姑娘當真為我們好好求情了,才讓我們落得個被趕出去的下場。”
小丫鬟搶在趙璃面前嗆聲:“我們姑娘好心為你們求情你們卻還不知好歹,如今被趕出去,是你們自作自受,教你們知道,以後不能亂嚼主子舌根。”
“主子?”反正都被趕出去了,為首的丫鬟不顧旁人的拉扯,奪回自己的衣袖,冷嘲“趙姑娘難道不是這總督府的外人嗎?還不是都是伺候老夫人的,說起來又比我們高貴幾分?”
“你!!”小丫鬟氣急,卻又說不出來反駁的話,被趙璃攔下,她神色平淡:“日後便見不到她們了,莫要同她争一時口舌。”
想到因為趙璃的故意報複方才落得如此下場,那丫鬟沒了顧慮,破口大罵:“别以為做了幾天主母夢,就比我們高貴了,不一樣還是伺候人的下賤坯子!”
這句話,終是沒說完,被趕來的小厮推攘着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