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璃一路平靜的回了自己的屋子,待關上門隻聞裡面瓷器碎裂的聲音,忠心不二的小丫鬟被裡頭的動靜吓到,屋子深處裡,在屏風後若隐若現美麗的臉上,早已經不知道何時寫滿了執念。
枯坐了許久的趙璃枯,在傍晚戴上帷帽與丫鬟從府邸側門悄悄出去。
一間僻靜的雅間内,始終帶笑的男人看着對面戴着帷帽地女子但笑不語,直到那女子的耐心消磨殆盡,聲音裡有些不耐:“表兄要娶健康謝氏女的傳言可是真?”
她對面的男子的漫不經心,似乎是欣賞帷帽後面氣急敗壞的表情,待到對面的面色愈發難看的時候,才慢悠悠。
“表小姐,這些年追随制憲的人都心知肚明,制憲若是對你有意,早就娶你過門了,他無意于你,即便制憲不娶健康謝氏女,也不會娶你的。”
男人的話直白刺耳,帷帽之後的目光恨不得将其千刀萬剮,最後咬牙切齒:“絕無可能,表兄隻能娶我!”
冥頑不靈,連融的目色沉沉不再勸,即便眼前這個女子已經許久沒有主動找過他了,即便知曉每一次她來找他都是關于褚紹的事情,終究氣悶不想再與這空有一副皮囊沒有半分其他可取之處的女子說話。
他目色沉沉看着女子離去。
***
北地的戰事剛了,遭受戰亂流離的百姓衣不蔽體,南下到健康城,卻被守城的官兵阻攔在外。
他們徘徊在城門口遲遲不願意離去,卻因有貴人将要回城,而被守城的官兵驅趕。
百姓被趕離城門口,卻又不知道何去何從,流民中有人抱怨說朝廷不仁,終有一日羌人會南渡黑水河踏破台城,這樣大逆不道之言,被同行之人捂住口鼻阻攔。
那人卻破罐子破摔一般,掙脫了那隻手,憤然:“都要餓死了,誰還管說的說不得,我就要說,在胡人下面當牛做馬被踐踏是死,在南地沒有吃食被餓也是個死。”
人群中因為這一句抱怨,叽裡咕噜傳出一陣竊竊私語,卻又因饑餓沒有力氣,而很快消散,他們茫然無措的想着,接下來該去何處。
坐在大樹下修整的一行人,聞言皆沉默,他們看向流民眼中有不忍,有人起身欲去将馬車之中的幹糧分出去,有人覺得不妥想去攔,這些流民多日未曾進食,若是看到糧食便會如同餓虎撲食一般,恐怕會引起騷亂。
最後他們看向褚紹,褚紹的目光落在那些面黃肌瘦的流民身上半響,招來欲去之人耳語幾句,那人過去分了吃食,又在流民堆中說了什麼,不多時,那些流民拿了幹糧竟然向着北上而去。
旁人不知道褚紹說了什麼,隻眼之色中愈發的崇敬。
北地的戰事,雖然從朝廷而言,解困了雎州被圍困的謝氏十萬兵馬,亦是将亂黨安氏的兵馬驅逐出了黑水河,不算是敗了。
但是實實在在被戰争侵襲過後,又被放棄了的彭城百姓卻實實在在遭受到了傷害,他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卻又沒有人管他們的死活。
宋岩手掌擊樹,憤怒難當:“若是能早日将胡人與亂臣賊子驅逐出北地,百姓便不用受苦了。”
他們都看向褚紹。
褚紹緩緩将手中最後一塊幹餅送到嘴邊咬碎咽下,未曾回答他們的話,他起身抖落衣袍上的碎屑,目光看向巍峨的健康城,道:“進城。”
說話幾人也知道,收複故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今他們還需要進入建康城,與朝廷中的那些人周旋。
他們一行從荊州前往健康,并未講究排場駕馬車,而是褚紹與他們一同騎馬趕過來。
一行本來需要半個月的路程,被他們縮短到十天,他們離開之前,褚紹修了書信給南梁皇宮送出,想必這時候南梁帝剛剛收到書信,南梁帝與王謝都還以為他在路上。
褚紹他們此行并未想要刻意掩蓋行蹤,故而在進城的時候将真實身份顯露出來,城門口的官兵聽聞他的身份不敢絲毫怠慢,連忙将人放進了城。
而後又使眼色,悄悄去通傳。
不出半日,健康城中的權貴都知道褚紹到了健康,去了驿站之中落腳,第二日便要進宮面聖。
他們摸不準褚紹此為是什麼意思,王氏、謝氏為了拉攏他,都設了宴,本欲等到他的車駕一到健康,便将人請到府上。
此舉有王謝對他這個新貴表示重視,亦有逼迫褚紹站隊做出選擇,是選擇王氏還是選擇謝氏,還是油滑的周旋與王謝之間謀奪權勢。
卻沒想到,他們前腳剛剛收到宮中傳來的信,後腳褚紹便到了健康,使他們措手不及,此時再去邀約褚紹,顯然已經達不到他們一開始想要的目的,不禁面面相觑,暗歎褚紹心機深成,竟然這般滑不溜秋不好拿捏。
王氏家主王朗,在朝中任大司空,前幾年他傾注了心血培養的長子,在領兵與謝氏共北伐收複故土之時,獨戰死于沙場,而後面上未曾責怪謝氏,還信奉了道教,實則與謝氏交惡。
這些年,他除卻上朝外皆身着道袍,手持浮塵,留着标志的山羊胡須,一幅不問世事得到高人的模樣,卻逼得謝氏步步退讓,教無人敢輕視。
王府,已經在朝中謀職的次子王慕賢與王朗坐在廳中,王慕賢揣度這一位荊州新貴的意圖,王朗捋着山羊胡須,眯眼:“他此舉至少可以說明,他并沒有完全選擇謝氏,于我們而言,未必就是壞事。”
謝府那邊,卻沒有王府這樣的平靜。
謝府的書房中謝元衡帶着怒意,他面上帶着對褚紹的怒意與鄙夷。
“褚紹此人狼子野心,在彭城的時候,便不聽謝氏的命令欲邀功北伐,如今更是不提前打一聲招呼便到了健康,他将我們謝氏至于何地?”
他帶着怒意說完,卻看謝氏家主謝必安并無怒意,謝元衡神色微收,他眉頭緊蹙,神色略暗:“父親,褚紹這是公然與我們作對,他若是倒戈向王氏,不如……”
謝元衡的手比了比脖子,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待謝元衡說完了,謝必安方才看向他,對于謝元衡的急于求成,他耷拉着眼皮,藏住裡面的精光,神色略淡:“他不是未曾應王氏的邀約嗎?”
既然褚紹想要左右逢源兩邊讨好,謝氏便逼着他做出選擇。
“若是他不選謝氏,父親我們該如何?”
“哪邊讓他再沒有做選擇的機會。”
謝必安睜開眼睛看着雕梁畫棟的房梁,如健康城中所有的世家大族一般居高臨下,輕飄飄的便要左右一個人的命運與仕途。
他們已經習慣了在南梁攪弄風雲,享受着擡手便定人生死,就連蕭氏皇族也要對他們垂首低耳的順從,讓整個南梁仰望他們的鼻息偷生,若不是有王氏,他們或更加不可一世。
如今王氏讓他們不得不同蕭氏皇族站在一起,成為短暫的盟友,隻他們不知道,蕭氏王庭亦然清楚他們謝氏與王氏并沒有什麼不同。
若是得到機會,也會如王氏一般,威脅蕭氏王庭。
褚紹到了健康不與王謝往來,得罪了王謝,卻得到了南梁帝蕭桓的信任。
蕭氏王庭迫不及待要在手中握一枚自己的棋子,一把自己的刀,一把獨立于王謝之外,隻屬于蕭氏的指哪兒便刺向哪兒的鋒利的刀。
褚紹如今便是這樣一把刀,蕭氏王庭會審視他的态度,在确定可用之後,握緊這一把利刃,短暫忽略利刃亦有可能刺傷自己的風險。
***
今日的早朝,天子遲遲未出現在大殿中,殿上的大臣們竊竊私語,他們口中讨論的人是受召前來健康的荊州總督褚紹。
擁蜀軍的褚紹前些時日臣于朝廷,臨危受命帶兵解雎州之困,又将安氏反賊趕出黑水河北,那時因戰事吃緊,朝中許多大臣并沒有見過他本人,本就諸多猜測,如今他居功甚偉,風頭正勁,加之昨日他婉拒了王謝的邀約,一時間成為衆人的談資。
他們猜測揣度褚紹的意圖,同時也在忌憚他身後的蜀軍。
他們不禁看向謝氏,健康的傳聞他們也曾耳聞,謝氏有意将謝氏女嫁給這位新貴被拒,對于謝氏恐怕是奇恥大辱,不知他們對這位朝中的新貴是何種态度?
衆人的猜測在南梁帝禦前秉禮太監前來通傳之時被印證,天子單獨召見褚紹,是何等的榮寵,亦是何等不顧謝氏的顔面,有人暗中去看謝必安的神色,見到那眼尾的不悅。
蕭氏的王宮之中,年過半百的帝王看着跪在大殿中的褚紹,他的眼中透露着不易察覺的興奮,極力克制的端着帝王威嚴,他對沉默矗立在大殿中央的褚紹關切:“褚愛卿,這一路過來辛苦了,孤聽聞昨日王愛卿與謝愛卿設宴你皆推辭未赴宴,可是一路舟車勞頓?”
昨日褚紹拒了王謝的邀約一事,健康的望族皆已知曉,天子多疑,南梁帝仍舊試探褚紹的态度。
褚紹似是不覺,他單膝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臣得陛下召見,一路上不敢耽擱,是為臣子本分,不敢妄言辛苦。”
帝王滿意褚紹的态度,臉上的笑意愈發溫和,他從龍椅上起身走到殿下彎腰将褚紹扶起來,做足君臣相攜的模樣。
“愛卿昔日為朝廷鎮守蜀中,四處征戰未曾娶妻,數月前又北上解雎州之困,将安氏反賊驅逐,居功甚偉,王謝之女都配得,若是愛卿有意孤便給你保個媒如何?”
謝氏欲将謝氏之女許配給褚紹的流言,在謝元衡回來之後便有流言傳出,隻是近來愈演愈甚,就連蕭桓都聽到了這個流言,南梁帝未曾召謝必安垂詢此事,卻連同着王氏女一同問褚紹的意願。
乍看是南梁帝蕭桓對褚紹的愛重,實則卻還是不信任的試探。
褚紹躬身垂首,道:“多謝陛下厚愛,臣出身草莽不敢高攀王謝之女,且臣已然心有所屬,隻能辜負了陛下的愛重,望陛下恕罪。”
梁帝的笑意愈發的真切,他很滿意褚紹的恭敬與聽話,假做惋惜,卻順水推舟道:“既然如此,孤便不勉強了,此番愛卿去岐州駐守回來之後,孤便給你與你的所屬女娘賜婚。”
“臣謝陛下。”
此次蕭桓召褚紹歸健康,一是試探褚紹是否有二心,能否為他蕭氏王庭所用,二是要命褚紹帶兵鎮守岐州,雖蕭桓此時并無北伐收複北地故土之意,但卻不願再失了黑水河南的一寸土地。
此番西涼在與後秦交界處屯兵,看似是欲出兵後秦,但也不排除西涼狼子野心調轉攻勢南下攻梁。
褚紹任荊州總督,距西涼、後秦接壤的岐州最近,派褚紹出兵前去鎮守再合适不過,不但能提防西涼與後秦,還能給北地的漢人以信心。
南梁帝滿意褚紹的乖順,一時間君臣和睦。
早朝上,朝臣看出來了南梁帝對褚紹的态度,愈發不敢吱聲,唯有與謝氏不對付的王氏樂見其成。
早朝過後,王謝再度派人邀請褚紹前去赴宴,他們雖是敵對,卻不約而同想要逼迫褚紹選擇王謝其中一族,他們本意想看褚紹為難,卻不料此番褚紹并未再推卻,卻也未隻選擇王謝一方,而是分做兩日,分别赴了兩府設的宴。
南梁帝蕭桓身邊的太監将消息禀報給南梁帝,南梁帝嘴角得意的笑愈盛,太監疑惑不解道:“陛下,褚紹此人是否生了攀附王謝的心思?”
南梁帝滿意欣賞着書案上自己剛剛完成的畫作,略一嗤笑輕蔑道:“他日後要與兩位愛卿同朝為官,若是再拒,便有些愚蠢了,愚蠢的人怎麼做到好孤的刀?”
褚紹未曾拒絕王氏,也未曾拒絕謝氏,那便既不能取信于王氏,也不能取信于謝氏,南梁帝想要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結果,他要褚紹做他手上趁手的刀,折刀柄就不能被握在他人的手中。
太監似是理解了南梁帝的布局,等式滿眼欽佩,弓着腰恭維道:“陛下真乃識人善用,奴才愚鈍,奴才愚鈍。”
蕭桓滿意他的畫作,命太監拿去裱起來,而後又突然想到什麼,他側首問道:“宣王可是在荊州?”
聽聞宣王的名号,太監恭敬小心地道:“回禀陛下,今兒個早些時辰接到袁氏的消息,宣王殿下剛剛到荊州,恐會在荊州待一些時日。”
帝王眉頭皺起,不悅:“他既在荊州,讓他去查探清楚褚紹心儀的女子是誰,若是褚紹心有所屬是推辭之言,便讓袁氏女嫁給他。”
“是。”
蕭笈這個兒子是他幾個兒子中最為出色的,但放任他太久了,不能再如此了。
***
王府的門庭很高,幽幽的夜色中,吱呀一聲閉了的大門打開一條縫隙,有家仆提着燈籠出來,暗淡的燈光後面,跟着一群衣着光鮮的人。
滿身酒氣的褚紹扶着宋岩與孫千的手,搖搖晃晃的從王氏的大門出來,裡面的人跟着出了府,看着孫千與宋岩将人扶上了馬車,方才打道回府。
清冷的月色中,小厮躬身提着燈籠小心翼翼的照亮青石闆鋪成的路,王慕賢醉意上湧,在自己人面前不禁說了句:“不愧是武将出身,果真能喝。”
雖是這般說着,語氣中卻多有對褚紹的輕蔑之意,他們是看不起褚紹的出生的。
王府設宴招待褚紹,王氏家主王朗卻并未出席,由王慕賢攜族中子弟與三兩朝中之人代為招待褚紹,此番算得上對褚紹的輕視,當仿若無人察覺,席間賓主盡歡。
朝中依附王氏,今夜被叫過來的大臣道:“既然他疏遠王氏,自然要給他兩分顔色瞧瞧,他也不看他是什麼出身,竟敢拿喬。”
王慕賢冷笑一聲,人聲漸小。
健康城中的街道上,一輛馬車的車輪壓在石闆路上發出聲響,馬車之中剛剛還滿面醉意的人此時面色清醒。
孫千駕着馬車,宋岩陪着褚紹坐在馬車之中,兩人神色警惕,此番褚紹到健康所作所為得罪了王謝兩族。
雖兩族在健康派刺客刺殺褚紹的幾率較小,但他們此行所帶的人并不多,今日又是街道無人的深夜,不得不警惕些,宋岩出聲回頭看向馬車裡面道:“制憲,您可還好?”
褚紹眸子微阖,眉間神色淡淡:“無事,明日便出發回荊州,修書回去,讓連融先點兵。”
“制憲,那糧草怎麼辦?”宋岩聲音擔憂。
南梁帝蕭桓派褚紹前往岐州鎮守,西涼與後秦之間的戰事不知道會持續多久,他們需要準備好糧草才能前往岐州,不然隻怕兵馬還未到岐州,便先餓死了。
這兩日赴王謝的宴,他們不會拿出糧草來,南梁帝從國庫中撥了一些,但遠遠不夠,鎮守岐州需要褚紹自行籌措糧草。
他們在蜀中有些囤積的以備不時之需的糧草,但是調出來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連日的奔波,加上應酬使褚紹有些疲倦,他揉了揉眉心,聲音有些發沉:“先回荊州再商議解決。”
褚紹離開健康,他此來攪亂了一灘渾水,令有些人不悅,但唯獨謝元朝懸着的心放下來。
此前傳言謝氏有意将謝氏女嫁給褚紹,謝氏女獨謝元朝一人的年齡合适,但曾經嫁給王氏嫡長子,後守寡數年的謝元朝心有所屬。
那人不娶她,她亦不想再嫁給任何人。
想到那個人,謝元朝面上浮現出一抹苦意,她身為謝氏女,名為嫡出身份高貴,但偏偏她的婚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她已經為了謝氏犧牲過一次自己的幸福,不想要再犧牲第二次。
有時候,她甚至心中會生出些許對尋常人家女子的羨慕,她們雖是過得貧苦,但卻不至于這般身不由己。
隻她不知,世人更是羨慕謝氏女出身高貴,錦衣玉食,不必在亂世流離,不過是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罷了,哪比得上颠沛流離讨生活來的凄苦。
就連同姓謝的謝蘊,都還在為二十文銀子與秀坊老闆争執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