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齑趕我入紫雲殿伺候,捧一句實話,我不知該怎麼伺候。這是他心尖兒上的小師侄,伺候重了他揚鞭子,伺候輕了也揚鞭子。我左思右想尋不得法,索性坐下來,先伺候伺候自己。
謬齑剛給我的茶,一口也沒動。
茶尖兒繞着花瓣沉入一汪碧潭,幽香撲面。我抿了一口,絲毫品不出苦味。常有人說,帶苦味的茶入喉即甘,可我就喜歡這種一甘到底的。多年來的庶女生活讓我深刻體會到,苦的滋味太難熬了。
這時,帳幔裡傳出輕微的咳嗽:“是師叔在外頭嗎?”
我放下茶,颠颠兒跑了過去:“他出去了,您有什麼吩咐嗎?”
隔一層帳幔,重華聲音輕輕的,說話淡淡的:“沒事。”
然後,他沒動靜了。
從秦府出來到現在,我一口飯也沒吃。剛才人多的時候不覺得餓,這會兒風樂走了,鶴軒走了,連殺千刀的謬齑也走了。守着一個無趣的重華,五髒廟直叫喚。又餓又無聊的時候,我趴下來,枕着手臂沉沉睡了過去。
合上眼,我隐約聽見有人在哭。那人穿着染血的白衣,跪在雪地裡揪心嘶喊着兩個字:“雪女!”
伴着額心傳來的刺痛,我猛地一顫,從桌沿邊兒栽了下去。
帳幔被風挑開一個角,重華沉沉睡着。
趁謬齑沒回來,我像做賊一樣,從寝殿爬到外殿,又将外殿的殿門推開一條縫,貓着身子溜了出去。這是逃跑的好時機,雖然風樂警告過,說缥缈宮有禁地,可謬齑那禽獸不如的,我要是不逃,他丫丫能關我一輩子。
從紫雲殿出來,我憑運氣撞了好幾個方向,七拐八繞的,越繞越迷糊。縱使七八個秦府,加起來也不及一個水霧缭繞的缥缈宮。我甚好奇,霍相君是怎麼在這迷宮一樣的地方碰上重華的,又是怎麼帶着血口子從這兒跑出去的。
忽然,我聽到一陣曼妙弦音,像琵琶,像古筝,既空靈又虛幻。我對琴曲一貫沒什麼興趣,可不知怎的,這聲音像繩子一樣,牽着我,将我一點一點引向了叢草荒蕪的地方。殘存的意識提醒我,前面不能再去了,可身子不聽使喚,腳也不聽使喚。琴聲引我穿過一片假山石,山石盡頭立着一塊碑。碑上兩個字我不認識,可直覺告訴我,這倆字叫禁地。
碑後是條亂石路,路上到處都是枯骨。我想張口喊人,喊風樂、喊阿桑、喊鶴軒,哪怕謬齑也行,可我張不了口。更糟糕的是,我聽到了草木淅索的聲音。大約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有東西過來了。它在我四周的草垛子裡穿來穿去,穿着穿着,一個縱身便躍了出來。這是個十分要命的東西,腦袋像蛇,身子像虎,撲扇着蝙蝠一樣的翅膀,嘴裡的獠牙能一口把我咬成碎渣子。
很危殆的時候,一道白色劍光劈過來,将那要命的東西劈成了兩半。那東西死了,我的禁锢也解了。看着提劍過來的人,我哆哆嗦嗦的,身子打個晃,倒頭撅了過去。
睜眼醒來的時候,重華正抱着我往回走。他看了看我,慢悠悠道:“禁地好玩嗎?”
那東西的模樣還在我腦海裡打轉,一聽禁地兩個字,我腸子都悔青了。
重華不緊不慢地走着,續道:“禁地裡關押的都是我除妖時抓來的兇猛異獸,它們擅用音律誘捕獵物,就像豬籠草誘捕蟲子一樣。目前為止,你是第一個中招的。”
我打了個寒噤,沙啞道:“我壓根不想進去,可身子不聽使喚偏要進去,這哪是誘捕啊,這分明是綁架。”
“誰讓你一點兒道行都沒有呢?”說着,重華将我腦袋别向他胸膛,“别說話。”
重華剛說完,我就聽見了謬齑的聲音:“重華诶,噬心咒剛解你怎麼就出來了?快回去歇着,把身子養好了再說。那死丫頭,我讓她伺候你,她伺候的影兒都沒了。诶,你懷裡的這坨是啥?”
重華緩緩道:“一個受傷的小仙娥。”
“小仙娥?”謬齑頓了頓,“這仙娥,好像沒什麼仙氣。”
重華淡淡的敷衍他:“修為太淺,仙氣不足。”
謬齑走過來:“我看她身闆有點眼熟,那誰,你把頭轉過來我瞧瞧。”
重華後退兩步,與他撇開了距離。
謬齑愣住,緊盯着他的小師侄,話中竟透出幾分委屈:“重華,你這是幹啥?”
重華仍舊淡淡的語氣:“我們先走了,師叔自娛吧。”
說完,重華徑直從他身側過去,一點留念也沒有。可憐兇巴巴的謬齑,在他跟前像個受情傷的少年郎,甚至還有一絲哽咽:“重華诶,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師叔還沒抱一抱你,你先把她放下,你給師叔抱一個再走啊。重華……”
重華低眉,我正貓在他懷裡咧嘴笑得開心:“很高興?”
我聳了聳鼻子,又是得意又是幽怨:“他老欺負我,動不動拿鞭子吓我。有一句話對他再适用不過了,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哈哈哈哈!”
回到紫雲殿,重華将他枕榻的地方讓給了我,我靠躺着,一點兒也不客氣。直到重華咳嗽幾聲我才想到,他是個剛剛醒轉的病人。
我想把位置還給他,剛踩上鞋,重華撈起我的小腿肚輕輕松松擡了回去:“禁地裡頭有障氣,你一點兒修為也沒有,就算沒受影響也該多多休息。”
說完,重華端來一盤點心:“聽你肚子一直在響,餓了吧?”
娘親曾經教我,别人給東西的時候千萬不能應承,這叫禮貌。可我餓的前胸貼後背,也顧不得那些俗套規矩了。于是,吃點心之前,我向他道了一句謝謝。我覺得,這也是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