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人,更準确說,是個尚未化成白骨的死人。他被撕裂了一隻胳膊和一條腿,身子腐了大半,眼睛睜得像核桃,嘴能塞下一顆雞蛋。
我腿軟,一屁股坐下去,坐斷了一根又細又長的骷髅骨:“啊!這些是什麼東西啊!”
司徒星抹一把汗,手腕撐在鐵鍬上:“别亂動,又踩屍體又坐白骨的,你也不怕人家來找你?”
我失了血色,戰戰兢兢:“找……找我?誰找我?”
他先往左指了指,再往右指了指,東西南北指了個遍,索性一擺手,不指了:“我沒法跟你指,這兒遊魂野鬼太多了。找死的我見過,成群結隊找死的還是頭一次見。有些是乞丐,大約餓極了,想來山上找些野味和果子。有些是惡徒,多半是犯事了,跑上山來躲官府的。還有一些低階的修仙散人,不必說,一定是來降山精野怪的。”
我看着他,瑟瑟發抖:“那,弄死他們的東西呢?”
司徒星一邊埋土一邊道:“你說山精野怪啊?那東西,厲害歸厲害,就是個沒腦子的傻大個。我都自報家門了,它還敢動手,于是,我就拿劍把它魂給劈了,看它還敢作惡不。小爺我啊,最讨厭這些東西了。魔界壓根瞧不上它們,可它們犯了事,孽債全算到魔界頭上,我們也是很冤的。”
又鍬兩捧土,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扭頭道:“對了,我讓你放的食腐草,你放了吧?”
我癱坐一會兒,好不容易爬起來,又拂了拂身上的土:“放了,早早就放了。這地方太吓人了,你趕緊帶我回去吧。”
司徒星埋好最後一捧土,扔下鐵鍬,仰頭展了展筋骨:“這就是莫萊山,瞅瞅你家主母夫人選的地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娘刨了她八輩子祖墳呢。”
我望着他腳下的那堆土,懵了:“你,你剛剛埋的是什麼?”
司徒星施法,化出兩塊碧沉沉的玉石碑:“埋你娘呗,難道埋你啊?為顯尊重,我一鍬一鍬把土挖出來,再一鍬一鍬填回去,半分法術也沒用,可累死我了,劈傻大個都沒這麼累的。”
啪嗒,眼淚落下來,一滴一滴砸進土裡。
司徒星變出榔頭和鑿刀,正往碑上鑿字,我發瘋一樣掄拳頭打他,一拳比一拳使勁:“誰讓你把我娘葬這兒的,那麼聽主母夫人的話,你是她養的狗嗎!你把我娘挖出來,你挖出來!”
我揪着他又哭又打,司徒星不防,被刀鑿傷了手。他動作一滞,看我的目光很複雜:“正因這是主母夫人選的地方,我才把你娘葬在這兒。我要讓她知道,哪怕險山惡水,隻要葬的是你娘,也比秦家祖墳強。”
我:“…………”
他擠出沒心沒肺的笑,補充道:“還有,我不是狗哦,我是修煉萬年的小白虎,嗷嗚~”
嗷完這嗓子,他舔了舔手上的傷,又開始鑿字。
鬼氣陰森的莫萊山,司徒星坐在岩上鑿字。一刀接着一刀,默不作聲,叮叮咚咚。他的背影很忙碌,又很蕭瑟。我看着他鑿打,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很快,司徒星鑿好兩塊碑,一左一右并立。
他指着其中的一塊,像沒事人一般,笑咧咧薅我的頭:“慈母花夜之靈位,女秦子暮立。怎麼樣,我鑿的夠方正吧?可惜,内容有些簡略,用詞不夠嚴謹。沒辦法,我沒寫過碑文,就這麼一句還是早年間看話本的時候,從話本台詞上學來的。”
花夜是娘親入府做繡娘之前的名字,入府後,管事覺得下人不能起太花哨的名兒,就連名帶姓改成了蘭香。後改的名兒隻在娘親做繡娘時用過,被納為妾後,有人喊她二姨娘,有人喊她二夫人。漸漸的,花夜和蘭香這兩個名字就都沒人叫了。
說着,司徒星指向另一塊:“這是你舅舅的碑,可惜他死得早,屍身已經沒有了。我隻能找些他用過的東西埋進去,再象征性立塊碑。你舅舅叫花幽,聽說是個美男子,可惜天生病弱,沒來得及娶妻就死了。他死的時候,你娘剛剛懷了你。如今你十歲,十年生死兩茫茫,姐弟倆葬一塊兒,百轉千回,又團聚了。放心,有你舅舅陪着,哪怕是荒蕪的莫萊山,也更勝秦家祖墳百倍。有句話聽過沒,你在的地方,哪裡都是家。”
溶溶月光下,莫萊山漸漸起了變化。自玉石碑而起,白骨化作甘霖草,屍骸幻為引蝶花,亂石鋪成階台路,就連朽木,也長成了參天茂密的綠蔭大樹。
司徒星禦風到樹的最高處,一條腿屈着,一條腿懸在半空,就像挂坐在海棠苑的牆垣上一樣。他随手摘一片葉,葉子抿入唇間,埋頭,吹出悠揚的曲。
山中彌漫一絲薄薄的霧,曲伴着霧,似雲朦胧,似雨細膩,似風柔軟,似雪空靈。餘音未散的時候,夜風拂起幽幽蕩蕩的光,像螢火蟲,又像天上的星芒。
吹罷,司徒星縱身下來:“現在的莫萊山,可配得上你娘?”
我站在飄浮的幽光裡,咬唇看着他的傷。
他随手一揚,葉片沒入風裡,像極了自由無拘的蝶:“這些螢火蟲一樣的光都是被山精野怪所害的遊魂野鬼,他們死的可憐,怨念郁結,使得莫萊山兇氣彌漫。這些人被自己的兇氣拘着,去不了黃泉,投不了胎。我就當行善積德,吹一首安息曲給他們,學着那些佛陀普度個衆生。這下,孟婆有的忙了。”
我:“…………”
司徒星戳了戳我的額:“诶,吓傻了?我就吹了個曲,這漫山花草都是食腐草吸食腐氣以後凝生出來的,我可沒那麼厲害,能變一整座生機勃勃的山給你。不過嘛,我可以派些兵守着,讓他們替你照顧你娘和你舅舅的靈位。擺擺果盤灑灑酒,驅驅蚊蟲上上香什麼的。你要是想娘想舅舅了,我駕個雲領你過來,等你大些,再學個禦劍之術……”
我屏住哭腔,淚珠子滾進草堆裡:“對不起。”
司徒星懵住:“你……你這是為你娘哭的還是為我哭的?”
我埋頭,捧住臉上的一汪水漬:“對不起,你……你别生我氣,别讨厭我,我不是故意的。不然,你也罵我,也鑿我一刀吧,我知道錯了。”
司徒星抖了抖,整個人都崩了:“姑奶奶,可别哭了,我沒生你氣,也沒讨厭你啊?”
他若打我罵我,我恐怕還好受些。如今被他一哄,我哭的更厲害了。聲之凄厲,像個撒潑打滾的無賴。
司徒星學着我的調調,揪着我的臉,癟嘴道:“哎喲,小丫頭碰瓷啊?沒事,小傷口而已,一點也不疼。至于罵我的那句,細想想,狗又可愛又護家,比老虎讨人喜歡多了,我還覺得你在誇我呢。你若實在過意不去的話……嗯……是這樣的,有人曾經借我五十兩銀子,後來她死了,我的錢也讨不回來了。要不,你替她還?”
五……五十兩……
我擡頭,哭聲戛然而止:“你把我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