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華宮主尚且鬥不過霍相君,除了看書擺臭臉的那位,我又能求誰去?我必須把扶青當做懸崖上的藤條,攀着他往上爬。否則,我恐怕到死也報不了仇。
扶青重新閱書,并沒答我。倒是一貫不與我說話的遼姜,此刻站出來,慢悠悠道:“因為你,主上受傷,雪山大亂,輕飄飄一句話就想揭過去?你不拿出些誠意來,魔界上下豈能容你?”
奉虔昨日有言在先,我早早做好準備,恭順道:“隻要能讓我留下來,怎樣都可以。”
遼姜轉身,拱手作揖:“主上,将軍,秦子暮犯下大錯,罪無可恕。但,念其年幼無知,不如給她一次機會。隻要她能通過考驗,從此以後,雪山之事既往不咎。”
扶青書不釋手,隻嗯了一聲,便算回答。
遼姜轉身,向殿中道:“有異議者即刻站出來,現在不站出來,往後發難可就不作數了。”
殿中寂靜,他側過身來,低眉看我:“秦子暮,你是否真的很想留下來?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我點頭:“是。”
遼姜正色:“好,你先發誓,無論今日面對什麼樣的考驗,你都坦然接受。若不敢做或中途放棄,便離開魔界,再不許踏入雪山半步。若違此誓,粉身碎骨,身首異處。”
奇怪,我發現奉虔在皺眉,難道,他們昨日沒說好嗎?更奇怪的是,扶青此刻不看書了,他鳳眸一挑,很是深邃。
我手豎三指,做發誓狀:“秦子暮在此起誓,無論今日面對什麼樣的考驗,我都坦然接受,哪怕付出任何代價也願意。若不敢做或中途放棄,便離開魔界,再不踏入雪山半步。若違此誓,粉身碎骨,身首異處。”
扶青又把書合上,這回,他沒擺臭臉,卻擺了一張看不出情緒的冰山臉。
“好,希望你别後悔。”說罷,遼姜拊掌三下。殿外進來端茶的侍女,兩個并做一排,分兩列站好。每人捧一個托盤,盤中有茶杯兩盞。
這陣仗,我不懂,扶青似乎也不懂。就連有言在先的奉虔,此刻亦是瞳孔深幽、一派茫然的模樣。
司徒星端一盞茶杯,撥開蓋子,發現裡面是空的:“遼姜,你這是幹嘛?”
遼姜打碎了司徒星手中的那盞,然後站進兩列侍女之間,從我跟前第一排開始,拿起托盤上的茶杯,重重摔了下去。
緊接着,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
茶杯砸成鋒利的碎片,将我面前這條路鋪得滿滿當當,毫無間隙。就像……就像早晨那碟蜜餞一樣。
遼姜屏退侍女,看向我道:“秦子暮,隻要光腳從這兒走過去,便許你留下來。若不敢就趁早離開,以免中途後悔,得不償失。”
扶青眸色淡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奉虔看他一眼,轉頭道:“遼姜,這就是你給她的考驗?”
遼姜道:“諸魔無異議,秦子暮無異議,想來,主上和将軍也不會有異議。”
司徒星一聲吼,險些震聾我的耳朵:“我有異議!遼姜,你瘋了吧!”
遼姜漫不經心:“她自己都沒說話,輪得到你打抱不平?”
司徒星一腳踢開碎片:“你讓一個丫頭衆目睽睽之下光腳踩碎片,你可真能耐!”
遼姜不以為意:“看在她是凡人的份上,我已經很留情了。反正人是你帶來的,有異議,你就帶她離開,也免得她受苦。”
我怕真的離開,急急道:“沒異議沒異議,我踩,我踩。”
司徒星拎我起來,往身後一拽:“踩?這碎片跟刀子一樣,你怎麼踩?遼姜,别以為我沒看出來,這些碎片全裂成一個樣子,你提前施過法了!這麼對待一個姑娘,她招你惹你了!”
遼姜斜瞟他一眼:“從她撇下主上跟重華走的那刻起,她招惹的就不是我,而是整個魔界。我這麼做是在維護主上與魔界的威儀,若輕縱了她,往後群起效仿,主上如何治理魔界,如何與天抗衡?”
司徒星内裡一團火,直燒到心腑:“她能礙着主上治理魔界?礙着主上與天抗衡?”
遼姜淡然:“為君者,攘外必先安内,否則不能服衆,如何治理魔界?治理不好魔界,又如何與天抗衡?”
司徒星詞窮,一揮手道:“你巧舌如簧,我說不過你,我替她踩行了吧?”
遼姜嗤笑:“這種事情還能代替?司徒星,你在開玩笑吧?”
司徒星還以嗤笑:“我沒閑工夫跟你開玩笑,今天我在這兒,你别想動她。”
遼姜站近一步,厲目相對:“聽你意思,是要為了這丫頭,棄魔界與主上的威儀于不顧?”
奉虔淺咳道:“司徒星,退下。”
司徒星道:“将軍,子暮已經知道錯了,遼姜分明刻意為難,遼姜他……”
奉虔幾分微怒:“退下!”
司徒星望向高台:“主上……”
扶青緘默不言,從始至終盯着遼姜,說不出什麼情緒。
别說扶青不會管我,即使想管,遼姜把話說到這份上,他又如何能管?奉虔那聲微怒,看似幫遼姜,實則幫司徒星,免他倔脾氣上頭,使自己陷入受人非議的兩難境地。
我想了想,一把将他摟住,眼眸子裡崇拜而又愛慕:“司徒哥哥,你對我真好,我想報答你,可又沒錢給你。要不,我以身相許吧。等我長大了嫁給你,我可以不要聘禮的。”
司徒星眨巴眼睛,懵了:“啊?”
我重複道:“等我長大了,你娶我吧,不要聘禮的。”
司徒星抽動着嘴角,生無可戀:“大姐,你撒開,别害人好嗎?”
我嬉皮笑臉,将他圈得更緊了:“司徒哥哥,别嫌棄我嘛。若能留下來的話,我先學着給君上掐肩捶背做飯洗衣裳,等長大了學會了,我就能好好給你掐肩捶背做飯洗衣裳啦。我這麼賢惠的媳婦兒,你上哪找啊?”
司徒星眼含淚光,像要哭了:“你……你撒手!”
我是為了将他吓走才這樣的,此刻覺得目的達到了,便松手,等着他跑。可我剛退開,高台上便卷來一股風,将司徒星整個掀了出去。那風狠厲,既果斷又迅速,我還沒看清,司徒星就沒影兒了。
但,我在風中聽到他的餘音:“我冤枉啊!”
扶青把書砸下來,嗔怒道:“秦子暮,這裡是浮生殿,不是你水性楊花的地方!司徒星是孤的四魔,嫁給他,你覺得你配嗎?!”
水性楊花?小女子不才,聽不懂這詞兒呢。
我重新跪下來,向扶青叩拜:“烏鴉撿了高枝也變不成鳳凰,君上放心,子暮有自知之明。”
然後,我一一側身,向四面八方叩拜:“雪山動亂因我而起,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承擔,我該為此付出代價。隻要我從這兒踩過去,往事一概不計。但請君上、請将軍、請在場的諸位遵言守諾,不要失信于小女子。”
說罷,我蹲坐下來,蹬掉鞋子,正脫襪的時候,扶青甩下一根籇筆:“秦府沒教過你,女兒雙足不能給人看嗎?”
我望着他,襪子剛褪下一半:“可方才是你們說,讓我光腳過去的啊?”
扶青盯住我腳後跟,猛砸下一方硯台:“穿上!”
我這顆脆弱的小心髒,險些被他吓出病來。怪不得他屋子裡那麼多刮擦的痕迹,怪不得文沭說他不砸東西好奇怪,怪不得司徒星說他是瘋子。這這這,這簡直就是個暴躁狂。對了,他今早上還砸了蜜餞,這什麼可恥的怪癖啊?
我即刻穿上,速度之快,動作之利索。隻因他桌案上擺着個燈盞,比硯台大出許多。我怕皇帝老子氣急敗壞,一燈盞扔我腦門上,那就是神作了。
等穿好了,我屏息,閉眼,提着裙擺踩上去。那一刻,我驚喊了出來,連忙咬住手,隻怕一時不慎,斷了自己的舌頭。碎片很鋒利,割破襪子紮進皮肉,血一滾一滾往外流。好漫長的一段路,我才剛走出幾步而已。
腳底很疼,像要紮穿了似的。淚水糊了眼睛,看不清路,我隻知一步不停向前走,走到沒有碎片的地方為止。行将過半的時候,我覺得天旋地轉,腦袋暈乎乎的。透過眼淚,我仿佛看到娘親在前面等我。她攏着不大好看的深棕色披風,含笑跟我說,子暮乖,不要怕。
我把手拿下來,又哭又笑。
“娘親放心,我不疼,一點也不疼。我答應過娘親的,要好好照顧自己,我不會讓别人瞧不起。娘親,我們,我們再念一遍觀音心經好不好?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娘親,馮姨好讨厭,她故意整我們,說我們念快了。”
“娘親,馮姨被風卷出去了,子暮覺得好解氣啊。”
“娘親,風變暖了,像春天一樣,我們不冷了。”
“娘親,我想你,我好想你……”
此刻,浮生殿外。
“相君公子,您不能進去。”
“讓開!”
芍漪雙臂大展,擋在他面前:“這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并沒人逼她。您若是進去,她就前功盡棄了!”
霍相君臉色慘白,隻靠侍女攙着:“你什麼意思?”
芍漪道:“她想留在魔界,這是條件也是代價。如若中途停止,她非但不能留下來,之前踏過的每一步也都毫無意義!”
霍相君嗓間凝滞:“她想留下來?因為我嗎?她想報仇,想殺我?”
芍漪靜默片刻,平心道:“主上猜到會有人将您引過來,所以,他讓奴婢等着您,告訴您,因為雪山動亂,諸魔上下都不容她,今日是她唯一的機會。而您進去,她勢必為了殺母之仇跟您拼命。如此,她又将開罪諸魔,成為衆矢之的。奴婢言盡于此,是去是留,您自行決斷。”
逆流的氣血郁結胸口,霍相君臉色一變,驟然仰倒。
侍女托着他,急切道:“公子,野荊棘毒性又發作了,我們走吧。”
霍相君攤開掌,在染血的白紗中凝出一道清透淺光。光芒迎風盤旋,慢悠悠,旋進了浮生殿。
他轉身,一滴眼淚淌下來:“聽書,攙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