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子深深地一凝,兀自斟酌半晌,才又道:“你有沒有想過,若遼姜抓醉靈是為了紫虞的話,你救醉靈便是棄紫虞性命于不顧。紫虞再不濟,也是四魔之一,是曾經救過主上性命的人。她在魔界待的時間比我長,擁護者也比司徒星多。倘若,紫虞因得不到醉靈内丹而有個好歹,你隻靠自己一個人根本應付不過來那麼多的口誅筆伐。”
夜風吹進院牆,卷過庭中一片片花海,将樹梢幾根桂枝晃得沙沙作響。
黑雲掩住月光,他的影子有些淡了,我埋頭盯住良久一言不發。等風停下來的時候,方深深吸了口氣,仰高脖子道:“紫虞姐姐身子弱并非妘妁造成的,亦非妘妁家人造成的,他們根本素不相識。四魔之一也好,救過扶青哥哥性命也好,在魔界待的時間長擁護者甚多也好,一個人的安危從來都不該以無辜者的性命為代價。”
霍相君哽了一哽,唇瓣微張微合,啞然道:“沒人在乎這些,他們隻會覺得你深受主上照料,卻反幫着修仙的醉靈傷害救過主上性命的人。在他們眼裡,你這是恩将仇報,是辜負了主上對你的恩德。他們甚至會把主上對你的好統統加諸在自己身上,仿佛他們自己才是那個賜予你一切的人。而你則會從辜負主上變成辜負他們所有,衆矢之的四個字,你明不明白啊?”
我極認真地道:“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我隻是想要阻止遼姜害人,我也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看法。遼姜要救紫虞,他若犧牲自己我自無權幹涉,可他無端犧牲别人恕我難以苟同。”
霍相君眉宇一舒,笑了。
我不知這有什麼可笑的,心道一聲莫名其妙,他卻又正色起來:“有些話我需事先跟你做個警醒。妘妁根本無關緊要,可她居住在白庭仙脈,牽扯到重華和缥缈宮,甚有可能牽扯到仙魔兩界。”
呃……
我真的真的,很盡力在理解這番話了,卻抓破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即便她是白庭仙脈的醉靈,即便魔界會因此事與缥缈宮起争端,可重華宮主還不至于代表整個仙界吧?”
霍相君反問道:“你覺得誰最有資格代表整個仙界?”
我不加思索:“天帝?”
霍相君颌首道:“關于驅逐雪境天兵一事,主上籌謀良久,亦頗有成效。天帝這五年來,時時都想知道魔界是否真的得到青雀台,也時時都在尋找一個可以試探魔界底線的契機。前幾日,将軍擒住個被仙界策反,欲躲在浮生殿外探聽動向的叛徒。主上當即頒下殺令,凡是背叛魔界投靠仙界者,連帶與之有交集的神仙統統打散元神不必上報。故而,天帝緊急傳召,命各路仙宮宮主速往九重天。也是因此,謬齑與重華不在缥缈宮,才讓遼姜趁機抓走了兩個醉靈。即使重華發現了,并覺察出遼姜的氣息,也無法擅自闖入雪山要人。他唯一可行之策,便是将此事上禀九重天,你不妨猜猜天帝會作何反應?”
要麼救,要麼不救,總之不會有第三種反應。
我一番思忖:“天帝管着重華宮主,重華宮主管着白庭仙脈,妘妁和她阿娘又是從白庭仙脈被抓的,天帝若想幹預這件事倒也幹預得名正言順。可她們尚未成仙并無仙籍,天帝若不想幹預,似乎也說得通。”
霍相君很欣慰的表情:“還有麼?”
我再一番思忖:“若天帝不願幹預,重華宮主也隻能作罷,畢竟他身為白庭仙脈之主的責任已經盡到了。若天帝幹預,潛藏于雪山境内的天兵勢必與魔界起争執,到時候兩軍交戰扶青哥哥很有可能會知道這件事。”
霍相君轉身看向黑漆漆的院庭:“你覺得,天帝會為了一個魔界叛徒,而向各路仙宮頒下緊急傳召令嗎?”
原來,和聰明人交流并不輕松。
他自己什麼也不說,卻總抛出一堆問題給我,簡直比和老古闆鬥智鬥勇還累。
我再再一番思忖:“不過是個魔界叛徒,連正兒八經的神仙都算不上,天帝自然不會将此人放在眼裡。他在意的,應該是扶青哥哥的誅殺令——‘凡是背叛魔界投靠仙界者,連帶與之有交集的神仙統統打散元神不必上報。’與叛徒有交集的神仙,一層一層往上遞進,不就是天帝嗎?”
最後,我做出一番總結:“扶青哥哥明面上是在威懾魔界叛徒與仙界細作,實際上誅殺令所要‘殺’的那個人,正是天帝。所以,他才會急召各路仙宮宮主,籌謀一個試探魔界底線的契機。”
霍相君垂下眸子,看了看我,肅目道:“如今,醉靈便是那個契機,天帝一旦知情就絕對會幹預。能不能救出醉靈不要緊,要緊的是天帝能有一個借口,可正大光明試探魔界的底線和實力。昔日仙魔大戰,以魔界戰敗而告終,先君被封印于東南山,迄今為止大約有一萬餘年了。聽聞一千多年前,主上身中銷魂散之毒幾近喪命,正是那時候紫虞舍身相救才為魔界免去一場災劫。前後算下來,仙魔兩界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倘若天帝要救醉靈那主上就非殺了醉靈不可。”
我亦肅目起來:“一來,重創仙界會使魔界士氣大振。二來,紫虞對扶青哥哥有恩,醉靈内丹又确确實實可保她在一段時間内性命無憂。三來,扶青哥哥欲以青雀台為餌,釣出潛藏在雪山境内的天兵天将,故此非但不會讓天帝成功試探魔界,還有可能利用這次機會将矛盾擴大化,以達到引出仙界部署在雪山境内所有天兵的目的。四來,扶青哥哥與重華宮主有舊怨,要他放了白庭仙脈的醉靈,豈非很沒面子?”
霍相君半俯下身子,朝着我淺笑了一笑,極鄭重地道:“所以,一旦救下醉靈,你所面臨的後果會比五年前引發雪山動亂更加嚴重。我希望你分清利害,也尊重你深思熟慮後的每一個決定。隻要是你的選擇,無論前方發生什麼,我都會拼盡全力保護你。”
我眼睛蒙上一層水霧,看不清花看不清草,也看不清月亮。隻看到秦府,看到久别的繁縷苑,看到地上鋪滿了皚皚白雪。雪地裡,一個小女孩在同一個男人說話。
‘相君哥哥背我。’
‘這麼幾步路,也要背嗎?’
‘背我背我背我。’
‘上來吧。’
‘相君哥哥會一直這樣背我嗎?’
‘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