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跑了,秦子琭正色地走來,臉色并沒比方才好到哪兒去:“子暮,兄長有話問問你,要如實回答不許撒謊一個字。”
呃,他說兄長,好嚴肅的稱呼啊。
我偷觑着秦子琭的神色:“對不起,今日本該高興的,好像鬧得府裡又不安甯了。”
秦子琭沉了沉:“不怪你,有些事情,母親的确做錯了。”
旋即又正色起來:“誰一次次逼你去死,誰在背後嘲笑你,誰說你是玩器?又是誰,隻顧着恩情,渾然不管你死活?”
那些話他都聽見了?
秦子琭恨恨捏緊了手中的木匣:“是不是外面的人欺負你?”
我吸吸鼻子:“沒……”
他深深屏一口氣:“那就是有了。”
大抵因為主母夫人的緣故,秦子琭沒辦法對星若保持好氣色,索性從一開始便規避眼神隻當沒這個人。目下才終于颌首一笑,淡漠而不失禮儀,脫口兩個字:“對嗎?”
星若驕矜地還他這一笑,我束手束腳夾在中間,隐約聞見了火藥味:“一朵花,唯有吃苦磨砺,才能在山峰上活下去,她和貴府的大小姐可不一樣。”
秦子琭俨如畫皮難畫骨的繪像,微勾着嘴角面似一團和氣,細看卻沒嵌進神韻裡:“吃苦自是應當,卻不能因為她孤身在外,便叫一些人覺得可随意拿捏欺辱。”
說完換上疼愛的眼神,将那木匣子遞上來,語氣柔軟了許多:“這是父親一早給你備下的。”
我接過匣子掂了掂:“什麼東西?”
鍍着金鉑的鎖片倒挂在銅扣上,被月色托出一抹華溢流光,我捏住一角正要翻開,秦子琭冷不丁道:“父親給你置了一座兩進兩出的宅子,丫鬟仆婦管事五個護院五個,例銀按月由府中供給。這裡面是房契地契,門院的備用鑰匙,和三千兩銀票。”
我指尖上動作一僵。
正錯愕時,秦子琭胳膊一擡,帶起金絲滾邊的袖袍,在我頭頂輕輕拍了兩下:“為安全着想,護院必須得知根知底,因而都是父親從家裡選過去的。至于丫鬟仆婦管事等,與府中人素無往來,不會有嫡庶之見。他們盡守好宅子,連同護院在内,隻奉你為主。”
我嗓音顫抖,這小小一方木匣,重到快要托不起來了:“這是什麼意思?”
秦子琭低低道:“或許,外面的委屈,我和父親無能為力。但若是子暮不想繼續待在那裡了,至少還能有一個地方容身,不會叫你無所歸依。”
耳邊的風呼呼掠過,吹進一顆沙子,好難受啊:“他不是不要我嗎?”
他正色:“父親沒有不要你。”
我埋頭站在那裡,眼睛死死盯住木匣,一字一句執拗地脫口:“他有!”
秦子琭垂着眼無聲歎息:“所以我才說,原以為你長大了五歲,有些事情多少總該想明白一些。”
他微微擡頭:“在當今陛下還未登基之前,國相便已跟随聖駕在側,像獵狗一樣沖鋒陷陣。後來,獵狗有了野心,漸漸連主人都不能控制。”
到這,他停下,失口一笑:“說來,當年秦家依附國相,又何嘗不是為他沖鋒陷陣的狗呢?隻是秦家還不夠強大,沒有能力卻想反抗主子,便要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父親老早就做好這個準備了。”
我胸口莫名堵了一下。
秦子琭接着方才道:“柳無殃尊貴,難道别人生來就命賤嗎,我們家的女兒憑什麼給他兒子陪葬?唯有離開秦府才是萬全之策,否則父親連我都護不住,如何能護得住你啊?”
風太冷,衣裳沒穿夠,吹得我踉跄一下:“别再說了。”
他最後一沉:“若國相尋不到你,屆時必将拿秦府上下所有人開刀,父親是賭上了我和母親還有子玥的性命在保護你。”
賭上妻子,及一雙兒女,還有自己的命……
保護我一個?
‘你知道柳無殃是什麼身份嗎?千金貴體,相府獨子!庶出的命換嫡出的命,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從現在開始,秦家沒你這個女兒,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換秦家安甯,你也配?來人,把她扔出建州城,這輩子不許踏入秦家半步!’
我翻開木匣,等看清裡面的東西,赫然間呆呆墜下一顆眼淚,沿着細長簪身徐徐滑落在契紙上。
珍珠撚了細絲堆作層層花瓣,正當中的那顆瑪瑙石,紅得淋漓盡緻。
這是我的及笄禮物……
本以為,這些足夠震驚了,豈料秦子琭喃喃又道一句:“若非五年前,那個白衣公子登門,秦府眼下怕已經不在了吧。”
我怔在當場:“哪個白衣公子?”
秦子琭投來惑然的目光:“據說,那年國相發難時,有個白衣公子執扇登門造訪,并稱自己是攔轎劫親和推倒柳無殃之人。他走後,國相果然罷手,再沒公開為難過秦府。可惜我在房裡休養無緣見上一面,後來當日府中的一幹知情者,全都被父親打發了出去,此事便再無人提及,怎麼你不知道?”
公子……
五年前……
白衣執扇……
‘君上穿白衣,看着好怪啊。’
‘哪裡怪?’
‘君上出去一上午,有什麼事嗎?’
‘有樁麻煩事,替人解決去了。’
‘這人不能為君上盡忠,反而麻煩君上替自己解決麻煩,君上可得挑個不麻煩的時候好好說說他,省得以後再給君上添麻煩。’
‘說不得,說了她會委屈,會覺得全世界都在欺負她。前幾日孤打了她,現在還怄氣呢,實在頭疼。’
嗒一聲,我扣上木匣,艱難扯了扯嘴角:“哦,突然想起來,好像的确有這麼回事。”
秦子琭抿着嘴角溫文一笑:“替我和父親謝謝他。”
我像個失魂的木頭,點了四五次頭,愣愣說道:“好,好,好。”
秦子琭為我整了整衣裳殷殷叮囑:“那,哥哥回去了,你在外要好生照顧自己。”
我咬了咬嘴唇,鼻子酸酸的,仍是點頭:“好,好,好。”
…………
…………
…………
燈籠下的背影徐徐拉長。
他走了。
我有些無力:“星若。”
“嗯?”
“星若。”
“在。”
“星若。”
翻弄圖冊的手停滞了半晌:“想哭就哭出來。”
遠處,秦子琭背影模糊,拐過門前一座石獅子消失了:“小時候,他不喜歡我哭,我就盡量不對着他哭。後來,我一點一點長大,逐漸丢掉了當初的謹小慎微,遇事不決總還是會常常在他面前掉眼淚。他雖然嘴上沒說什麼,想來暗自心下裡,是厭煩的吧?”
我摟緊懷間的木匣子:“他不喜歡矯情。”
沉默許久後,星若黯然,問了句:“你會喜歡别人亮武器嗎?”
末了——
“不是誰的眼淚都可以成為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