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瀉千裡的皓月銀光,如水般透進窗格,與燈火交融。
水滴聲裡散出清冽的茶香,馬兒懶洋洋掃了掃尾巴,衆人屏息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息怒?”忽然,老人笑了起來,漆黑朦胧的影子浮于簾上,好似坐着一具森森骷骨直叫人脊背發涼,“這是瑞獸,乃大吉之兆,寓意祁國永昌,孤王為何要怒啊?”
禁軍統領叩下一記響頭,誠惶誠恐如履薄冰,直打着哆嗦道:“對,此乃大吉之兆,是臣目光短淺莽撞失态了。”
老人語勢微冷,聲音沿着風傳入耳中,比車闆下滴淌的茶水還要涼:“有個問題孤王不甚了解卻萬般好奇,當初你父親與國相一子傷一子亡,且都是承襲香火的嫡生獨子,理應恨極了彼此才對。可為何自國相趕走秦子玥重傷秦子琭以後,這些年竟對秦家偃旗息鼓,再無動作?”
這…………
星若适機點了兩個字——“平衡。”
平衡?
哦對對平衡!
我貼在地上想了想:“當年柳無殃驟然離世,國相一夕之間白發人送黑發人,拿長兄長姐開刀乃是情理中的意氣而為。至于後來緣何又對秦家偃旗息鼓,小女記得兵書上有個詞,叫做窮寇勿迫。”
再想了想:“人被逼到絕路就會變成瘋狗,必定拼盡了全力反咬,最終兩敗俱傷。父親追随國相多年,即便實力不足以與其抗衡,也能在臨死前狠狠扯下他一塊肉。”
埋着臉,我不動聲色勾了勾嘴角,試圖撥響帝王内心深處最敏感的那根弦:“所以,與其自己鬥起來,或許國相更樂見于陛下動手。屆時,王命大過天,國相無需一兵一卒,就能借陛下之力鏟除秦家,更不必擔心會被父親反咬一口了。”
我又朝火堆裡添了把柴:“陛下是祁國這艘船上的掌舵人,國相隻有穩穩躲在您後面,才不會被卷入風暴裡,讓海浪濕了衣裳。畢竟他也怕……”
老人像極了懸在牆上的壁畫,陰影森森看不見表情,沒有一絲活氣:“怕什麼?”
我故作遲疑道:“怕陛下先坐山觀虎鬥,再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繼而壓着怯怯的聲色:“所以并非國相自願對秦家偃旗息鼓,而是秦家在陛下與國相棋弈間,暫且尋了個空白之地苟活。小女用一句僭越的話來形容,這空白之地便叫做,政治平衡。”
老人沉凝一聲笑,似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礁石之下悄然翻湧着滾滾暗潮:“你是說,秦家倒向誰,平衡就會偏向誰?”
我腦海裡思忖片刻:“陛下誤會了,秦家區區蝼蟻,沒有資格做選擇。但正因為秦家沒有資格做選擇,所以而今滿朝可用之人裡,最不會倒戈國相的,就是父兄。”
車簾後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你很會挑撥離間。”
我緊張道:“陛下天縱神武乃萬世之英主,若國相的确忠心耿耿的話,相信任何人都無從挑撥。”
老人喉間刮出砂礫般粗凜凜的嗓聲:“孤王再神武,不還是由得國相,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嗎?你說,秦家死灰複燃,會否變成第二個國相呢?”
我定了定神色:“請陛下萬勿憂慮,一來父兄絕無此心,二來小女想了個法子,可讓他們不敢生出此心。”
老人道:“什麼法子?”
我暗自挑眸偷觑了一眼,目色對上幽幽燭火,很快又埋下去:“請陛下為長姐賜婚,将她許配給既有皇室血脈,又遠離朝堂權柄的旁支宗親後裔。”
老人隻有淡淡兩個字:“理由。”
我誠惶誠恐:“皇室旁支雖與陛下同祖同宗,卻早已遠離了嫡系正統,猶如樹幹外的枝桠,終身不可為主。再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無論是秦家當權還是柳家當權,一旦祁國有難所有皇室親族都将受到滅頂之災。他們既威脅不到陛下,也斷不會生出叛心去擁戴一個異姓王,因此由陛下降旨為長姐賜婚對父親既是恩德也是掣肘。甚至父親會對陛下感激涕零,定赴湯蹈火馬革裹屍,粉身碎骨以報!”
老人哦一聲反問:“你敢說自己沒有一點私心?”
我潸然吸了吸鼻子:“小女私心,希望長姐能夠重生,隻有比國相嫡子更尊貴的門楣,才能讓她洗淨塵埃徹底從世俗陰影中走出來。”
老人漠然長歎:“可惜啊,隻一個秦子玥,還不足以讓孤王放心。”
我隻得咬牙又添了一句:“待将來,兄長有了子嗣,長成到入學啟蒙的年紀,陛下可接入宮中與皇子皇孫們伴讀。”
老人卻支着額角戲谑地搖頭:“不夠。”
半晌,他冷嗤着,身子巍然正坐:“你的君妻命格……”
果然還是來了。
我忙不疊做出乖覺可憐的樣子,逼出淚花在眼眶裡打轉,連聲音都顫抖了:“回陛下,什麼君妻命格,全都是那些江湖術士,為了騙幾個錢胡亂編出來的!”
老人如同沒聽見一樣:“剛剛,你說了你的法子,孤王這裡也有法子要不要聽?”
我像個乞丐眼巴巴望着别人将丢未丢的銅闆:“小女愚鈍洗耳恭聽!”
老人沉喃道:“第一個法子,孤王将你賜給一位皇子,但祁國儲君之位空懸,一個擁有君妻命格的女人,無論賜給誰都會讓他們兄弟阋牆,所以孤王不願意這麼做。”
第二個法子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什麼了。
我假意堆上欣喜的笑容:“陛下這麼說便是還有第二個法子?”
老人氣勢淩厲似一把帶血的霜刀:“擡起頭來。”
一陣窸窣聲後,侍者卷起半隐半透的車簾,我緩緩擡頭對上馬車裡那雙幽邃暗瞳:“陛下……”
話音甫落,老人頓然一愣,目色微微亮了起來,凝睇間溢出征服的欲望:“你适才說叫什麼名字?”
我忍住不适對着他盈盈下拜:“小女秦子暮叩見陛下。”
老人指腹輕摩着袖口,胸膛間隐隐起伏,望眼熱切道:“秦子暮,隻要你随孤王入宮,從明日起便是九嫔之一的充媛。”
我簡直欲哭無淚,手心一陣陣冒冷汗,接連砰砰磕幾個響頭:“陛下三思,小女已經有相公了,怎麼可以再入宮侍奉聖駕呢?”
老人一身金絲明袍,肩頭微散下幾根鶴發,恍如重霄上淩空的日照:“你既無三書六禮,也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終身在祁國是不受律法承認的。”
我微微垂下雙眸如避狼虎:“縱然不受律法承認,小女也是相公的妻子,今生今世都不與他分離。”
“你是不是覺得,充媛居九嫔之末,嫌這個位次太低了?”老人喉間有情火滾湧,“現如今,暫時隻能這樣,孤王會盡力在半年内,騰出修媛或昭媛的位次給你。”
騰出位次,他想怎麼騰,是直接把人殺了,還是一道令旨打入冷宮?
我抿了抿櫻色的唇暗暗鄙夷道:“位次高低都是陛下的無上恩澤,小女本不應辜負,但……”
老人逼視着迫切貪戀的目光:“隻待将來,若秦家得力,既可平定北漠,又能與國相制衡,孤王便封你為麗妃。”
色坯子,一大把年紀了,縱欲是活不到将來的!
我咬緊牙關遲遲不肯謝恩。
老人撥開窗格的織錦簾子凜下聲色望着秦府方向:“那就是嫌孤王太老了,你如今芳齡正茂,不願意入宮?”
我大現抗拒驚恐之色:“小女不敢,隻是我與相公彼此許諾,這輩子夫妻恩愛永不分離求陛下成全!”
老人放下簾子睨向了星若,緩緩打量着他那一頭細長烏發,渾濁的眼睛裡掠過幾分輕蔑和不甘:“如果孤王偏不成全呢?”
星若埋頭伏叩在地上,手壓着眼睛看不見神色,隻是悄無聲息揚了揚嘴角,平靜中似有山雨欲來的洶湧。
在這世上,縱然一顆鋪路石,被人天長日久碾在鞋底,也依然除不盡周身堅硬的棱角。
更何況人呢?
我恭順中帶着倔強:“既然陛下執意這麼做,那小女唯有一死,方可明志了。”
老人目光銳利:“你連秦家滿門性命都不顧了?”
我目視老人足下的銀靴,态度謙卑而決然,毫不動搖:“小女本性涼薄,倘真的顧惜親情,五年前就不會逃走,以至牽累父兄長姐了。就算拉着秦府所有人陪葬,小女也不能入宮侍奉,請陛下收回成命!”
夜色沁涼,晚風寒噤噤打在身上,似蟲蠱般一點一點鑽入了肺腑,在這茫茫死寂中啃噬着我繃緊的心弦。
老人沉默了許久重新拿上圖冊,将一張紙片引燃在燭燈下,丢入镂金的香爐中,化為煙燼:“你是覺得秦家對孤王還有用,所以才敢這麼說,對嗎?”
索性,我拔下頭上的青簪,沿着側臉手起手落劃出深深紅痕。從耳鬓邊斜至嘴角,鮮血如珠滾落,一片淋漓:“小女不敢冒犯陛下,隻是這樣的容顔,沒有資格伴駕。”
老人怔了怔,眼底的目光驚然跳動,繼而似那香爐一樣被火熾填湧:“今天,你就算把這張臉全毀了,孤王也不會放一個有君妻命格的女人離開!”
他擰眉,使了個狠厲的眼神,禁軍統領旋即拔出腰中配刀,迎着月色銀光劈頭就要斬在星若身上。
我搏命撲過去,把星若牢牢護在身下,喊出那個早已準備好的名字:“相君!”
雪亮的刀鋒急刹在頭頂。
簪子從手心裡哐當掉出了老遠。
眉睫間兩兩相對的距離,星若懵怔看了看我,眼神有些可憐。
我已然顧不上許多,淚珠淌在臉上,與血交融:“懇請陛下開恩,相公若有何意外,小女也不能獨活了!”
老人眯上了眼眸思量:“你方才喚他什麼?”
未免被懷疑,我不敢答得太快,故作驚吓了半晌才道:“回陛下,小女方才,喚他作相公。”
老人隻手撐膝徐徐彎下背脊:“他姓什麼叫什麼?”
我輕擦眼淚帶下一手的血:“回陛下,他姓霍名相君,相逢的相君子的君。”
老人沒有說話,枯手如鈎将圖冊捏緊,狹長的眉眼下閃過一瞬猶疑:“相君?”
此君非彼君,音同字同意不同,誰能說君一定指君王?
名字裡帶君的也是君啊。
趁他動搖的時候,我一邊護住星若不撒手,一邊顫栗着身子抽搭搭哭起來:“相公若死了,小女也斷不能活,我們夫妻本無關緊要,但小女終歸是秦家的骨血……”
老人輕聲冷笑:“秦家的骨血又怎樣?”
我幽咽道:“雖說君恩大過天,但畢竟血濃于水啊,小女如死在您的刀下,父親焉有不悲痛之理呢?屆時一旦君臣龃龉,那麼放眼朝中,誰最高興?”
老人頓了片刻咬聲道:“自然是國相最高興。”
又道:“你膽敢威脅孤王!”
我連忙匍匐下拜:“小女就算長着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威脅陛下,隻是以一個祁國子民的立場,忠言逆耳罷了。真話從來都不好聽,然金龍隐入相府,此乃天公示警,非人力可為。”說話間,我凜着聲色,含沙射影試探道:“敢問,陛下是相信天公,還是相信一個江湖術士,憑空臆測的所謂君妻命格?”
老人荒蕪的眼窩顫了幾顫。
我趁勢追擊:“國相曾是為陛下沖鋒陷陣的獵狗,可當獵狗生了野心反咬主人,就該另謀鷹犬取而代之。小女區區繡花枕頭而已,擺在身邊中看不中用,後宮裡這樣的枕頭,您還有很多很多。但,鷹犬的爪牙,可以為陛下撕碎敵人,其作用價值豈是枕頭所能比的?何況現如今小女容顔已毀,這中看的繡花枕頭,也不中看了。北漠猖獗國相當道,要醜妃還是鷹犬,陛下應該明白。”
老人靜默良久,眼刀望過來,哂然一笑:“或許當初,沒讓柳無殃娶你為妻,是國相這輩子犯的最大一個錯誤。”
說罷合眼陷入沉思:“孤王數年前有個夭折的女兒,雖賜給她端和二字做封号,但因其生母隻是個賤奴,故一直養在行宮别苑,從未與内庭有交集,死後草辦了喪儀,也沒昭告天下。”
進而,老人目光一肅,抛出讓我始料未及的話:“從即刻起,你就是端和公主,随驸馬住到行宮别苑去,餘生幽禁終老非诏非死不得出。至于秦子暮,五年前與人私奔下落不明,今日未曾出現過以後也永遠不會出現了。”
我險些咬着舌頭:“公……公……公……主……?”
星若秉着事不關己的原則一直沒說話,卻突然破天荒開了口,應道:“謝陛下不殺之恩。”
我也隻好硬着頭皮跟了一句:“謝陛下不殺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