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禮節性一笑:“那是因為謬齑尊者吩咐,今日之行需守口如瓶,絕不可以洩露出去。為隐匿行蹤,以防被九重天察覺,故而施法封住了我的仙氣。何況,若無貴家仙上準許,我也不能通過結界走到這裡來啊。”
繼而,我指尖一點,使了個簡單的法術,将水中荷燈升起來再降下:“你說我是凡人,凡人可懂得使用法術,可懂得什麼魔君什麼缥缈宮?”
他表情略一松,抱着勺子向我拱手,算是還了方才欠下的禮:“此事我不能做主,還望姑娘稍候片刻,容我通禀了仙尊再說。”
我表現得極為善解人意,微微傾身還禮,垂着眼,道:“原該如此。”
而就在少年轉身之際,我把劍舉起來,說了句:“弄他!”
随着嗖一聲響,白褚劍柄迅疾而出,照着少年的腦袋捶下去,橋上頃刻多了條趴倒的鹹魚。
仙界的乖寶寶總是這麼好騙。
回鞘時,劍身猛力一沖,摻帶着極濃烈的怨氣:“區區一個半大的小侍仙,我又不是打不過他,犯得着偷襲嗎?”
我将勺子穩在半空,以免掉下去發出聲響,驚動了裡頭的那位仙尊:“咱們擅闖仙宅,不夾着尾巴躲起來,你還想大張旗鼓地打架?有本事打赢裡頭那位,你愛怎麼打怎麼打,把房頂掀了都行。”
映着日頭,勺子上的那抹油光格外鮮亮,想必剛才,他是從廚房裡出來的。
幸而,這塊院子不大,我站在橋上東觀西望,看到一間疑似廚房的屋子。
我的身體還未能完全恢複,懸空一盞荷燈一柄撈勺都容易,可若要懸空一個健壯男子就夠嗆了。
卻也不能任由他直挺挺趴在這麼顯眼的地方,否則若是被那位仙尊看見了,恐怕要壞事。
我邁上小橋,拿下浮在半空的勺子,目光有一下沒一下瞄向白褚劍:“你能不能把他……”
劍:“自己扛。”
我壓着嗓門低吼:“沒讓你扛他,區區半大的小侍仙,施個法馱一下不就成了嗎!”
劍:“我隻做應急的事。”
我四下張望了一圈,确定沒有人,才道:“現在最急的事就是找你主子!”
劍:“那就找啊,等姑娘什麼時候找到了,再什麼時候借他的口向我發号施令吧。”
“你……”
我現在很火大,卻又對他無計可施,隻能樂觀一點安慰自己,白褚如此氣定,或許恰恰正說明了,扶青的處境并沒有那麼糟。
前提是,白褚的确值得信任。
可憐我這個傷員,又要拿劍,又要拎勺子,還得拖着條死沉死沉的鹹魚,走一步拽一步,總算在筋疲力盡之前,艱難邁進了廚房。
竈台上炖着一鍋雞湯,裡面已經滾沸了,熱氣漫出來,好香啊。去核的紅棗,仙品靈芝,枸杞子,山藥……真是營養又豐富。
趁扶青法力折損的時候下黑手,一點磊落之心都沒有,還想喝雞湯?
我怒而抄起鹽罐子,将裡面白花花的東西全撒下去,勺子用力攪了攪,恨不得把鍋底捅穿個窟窿。
喝不死你!
劍無語:“攤上你這麼個女人真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鑒于适才他不肯幫忙,害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以至現在怨氣大的不得了:“你說什麼!”
劍譏諷:“我是替主子欣慰。”
“我還好奇呢,這院子雖然小了些,可尋個角落藏人卻也不難,姑娘為什麼偏拽着他往廚房裡拖?原來是看見那油膩膩的勺子,知道他正在準備吃食,想存心搗亂啊?”
“可真是,沒想到沒想到,姑娘還在同主子冷戰,卻肯為他行如此幼稚之舉,這還不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這個劍人全身上下嘴最賤,從來就不會說好話,即便說了好話,也得反着聽。
眼下正事要緊,我也懶得同他辯,遂提上劍大步離開。
穿過小橋,沿路往裡走,途徑一片假山叢,最深處便是居住的正院。
劍柄指向其中一扇半掩的窗戶:“主子和那個神仙就在裡面,你待會兒腳步輕些,别被發現了。”
豈止腳步,我緊捂住口鼻,恨不将呼吸都停了。
我蹑手蹑腳上前,身子緊貼在窗戶外面,兩隻眼睛滴溜溜往裡頭看。
屋子裡的陳設既明亮又雅緻,從這個角度瞄進去,一覽無餘。
房間正中,扇形的窗棂下,放有一張細長書案。案上磊着各種名家法帖,及寶硯鎮紙書目素箋,筆架筆洗齊嶄嶄,一絲不亂。
窗棂兩側懸挂山水墨畫,下方各置一座高幾,上擺着青釉瓷瓶,瓶中幾株綠梅,疏影橫斜,一室幽香。
半月形的紫檀木多寶架隔斷了卧榻,床頭一盞落地仙鶴垂銀燈,因為現在還是白天,所以沒有點火。
扶青披着一件墨色的織錦袍子,閉上眼睛半倚在床頭,臉色蒼白如紙,一言不發。
他面前站了個人,蓮冠之下長發披散,如玉般青藍色的仙裝,細絲銀線繡出淡淡雲紋。擡手間靈光萦繞,衣擺無風自動,渺渺若煙雲。
我輕悄悄地問:“他在對扶青施法?”
劍:“這不明擺着嗎?”
我死死盯住那神仙的背影,恨不得從眼睛裡放火,将他燒穿一個洞:“他想幹什麼!”
劍:“主子雖然法力折損,可多年來的修為還在,你說他若吸了這身修為……”
倏然,裡面停下動作,青藍色的背影微微側目,眼角餘光仿佛正朝着這邊掃過來。
這一回頭,吓得我腿肚子發軟,忙縮回腦袋貓在牆根下躲着。
過了很久很久……
本來以為就要被發現了,豈料他竟推開門,雅步而去。
劍:“快走吧,他要是去廚房,發現那小子昏倒了,我們再想離開就晚了。”
我從窗邊望進去,扶青仍未睜眼,好像在睡覺,睡得很沉:“我不走,趁那神仙沒回來,你趕緊自己想辦法出去吧。”
劍一驚:“開什麼玩笑,你不提着劍走,我哪出得去結界?”
我順着他的話:“那就都别走,扶青是你的主子,你理所應當要護着他。否則,等那個神仙吸盡了修為,就算奉虔叔叔領再多的兵隻怕也不是對手。”
劍中輕哂:“你就沒打算讓我走,直說便是了,虛僞。”
我一路小跑至門外,撫平微亂的頭發,又調整了呼吸,這才踮着腳,蹑足而入。
落入仙界中人的手裡,扶青一定沒少受罪,好容易安眠片刻,我不想打擾他。
傷疤還沒好就忘記疼了,秦子暮,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
床榻間,扶青隐隐蹙眉,仿佛适才隻是在裝睡:“你很閑嗎?要療傷就繼續,不療傷就快點出去,杵在這裡幹站着做什麼?”
什,什麼?療傷?
剛才并非奪取修為,而是在替他,療傷?
扶青頗感不耐,疲憊睜開了眼簾,初見到我的那一瞬,目光中有着片刻驚訝,匆匆一瞥後複歸于平靜:“我又做夢了。”
他的聲音微弱低沉,想來就算沒被奪走修為,這副身體也已經内外皆傷了。
我頓覺眼眶微熱,手在臉上胡亂一抹,揩下斑斑如雨的淚澤。
扶青臉上堆砌着溫柔:“往日夢中,你都是笑的,今天怎麼哭了?”
他擡手一招:“暮暮,過來些,我抱抱你。”
“抱我?”
我明顯感覺劍顫抖了一下,若非眼前這個人是扶青,以白褚嘴毒的功力,隻怕要罵娘。
扶青沒再強求,隻是目光裡,難掩失落:“罷了。”
他兀自望着另一個方向,眼睛裡沒有焦距,喃喃失神:“隻是突然想起曾經,你每每犯錯撒嬌,都會抱一抱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暮暮再不這樣撒嬌了,都怪我不夠讓你有安全感。我說過,紫虞從來都不能跟你比,卻總是因為她不分青紅皂白對你發脾氣…………”
“你很失望對不對?”
“是我自找的。”
“對不起。”
我咬牙别過頭:“說這些做什麼。”
他目光微垂:“早就該說了,可惜這番肺腑之言,也隻有在夢中才說得出口。”
忽又擡起眸子沖着我自嘲般一笑:“暮暮,我想你,想見到你。”
好吧,沒出息就沒出息,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沒出息了。
我撲進他懷裡,眉心抵着胸膛,抱得很緊很緊。
劍生無可戀:“求求你把我扔出去。”
不知道因為是我切切實實抱住了他,還是因為劍中哀戚一歎的緣故,扶青這才恍恍然如夢初醒:“暮暮?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