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瘋狂點頭含淚喝湯,一勺接着一勺往嘴裡送,生怕速度慢了就咽不下去。
鹹湯咕咚咕咚滑進肚子裡,舌頭比斷了還要難受,胃裡翻江倒海,想吐。喉嚨像磨着細碎的石子一樣,我咬牙切齒嚼碎雞骨頭,默默将今日這筆賬,記在白褚頭上。
如果不是他嘴裡沒一句實話,我也不會被騙到這裡來,生生毀了一鍋好湯,還得自己喝!
那個罪魁!那個禍首!那個騙子!
不知過了多久,我抹去嘴上的油花,把盅往方幾上重重一跺:“嘔!”
舌頭快沒有知覺了,胃裡燒灼得難受,想吐吐不出來。
扶青哪怕是個聾子瞎子,也該看出不對勁了,他眉心一皺,道:“你到底怎麼了?”
鶴軒不知什麼時候端來一杯水,淡然地遞入我眼簾下方,杯子裡清冽如泉,沒有茶葉:“湯好喝嗎?”
我奪過杯子狂飲,嘴裡還是難受,齁鹹齁鹹的:“好……喝……”才怪。
他又拎上個乳白色的壺,壺嘴緩緩朝着杯口,傾出一注水流:“廚房還有。”
我吓得手臂一哆嗦,杯子險些砸掉了,水灑出來幾滴,溫溫涼涼的:“飽,飽了。”
“哦?”他提着壺若有所思,“那鍋裡剩下的……”
我唯恐他将剩下的喂美景,連水都顧不上喝,連忙道:“鍋裡剩下沒喝完的,一會兒我端出去,接濟窮苦難民。”
端出去就倒!
豈料,他嘴角噙笑,轉身悠悠踱了幾步,将手中的壺輕放在書案上:“這麼鹹的湯,姑娘自己都難以下咽,還是不要拿出去折騰難民了吧?”
我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你,你知道?”
美景得意擡了擡下巴:“誰讓你心那麼狠,鹽罐子都空了,我們又不瞎。”
我現在可算是終于反應過來,為什麼從他剛才的眼神裡,會透出那樣一股精光了
這主仆倆好可怕。
扶青拿起勺子蘸了剩下的一點湯汁,放到嘴邊淺嘗一口味道,頓時皺緊眉頭,看着我:“你在湯裡放了鹽嗎?”
我……
瞅他這副無辜的樣子我就來氣!
于是,一番痛定思痛,我決定扣鍋:“都是你養的蛇,他打翻了鹽罐子,還躲在劍裡不出來!”
誠然我忽略了一個問題,扶青的劍會說話,而且嘴毒:“對,都怪我失手毀掉一鍋好湯,絕不是你為了替主子出氣蓄意報複把鹽撒進去的。我從來沒有告訴你說主子被神仙擄走了,所以你也沒有為主子擔心流淚,你更沒有威脅我帶你來,都是我吃飽了撐的,非要綁着你過來!”
“…………”
“…………”
“…………”
扶青抿笑,鶴軒似笑非笑,美景一臉看戲地笑。
真多虧他嘴下留情大發慈悲,沒把我在珺山急吐血的事說出來,否則老子立刻去廚房撞牆祭奠那鍋湯!
扶青的視線就堵在旁邊,我僵硬繃着脖子,不敢回頭:“你們既知道,這湯裡撒了許多鹽,為什麼還要端上來給他喝?”
美景道:“仙尊說這是端給你的。”
我登時一愣:“為什麼?”
美景頗為自豪:“誰讓你剛才背後偷襲,指使那把劍暗算我,咱仙尊護犢子,不行啊?今日也是你運氣不好,若換了良辰那個大度的,隻怕還得勸着仙尊罷休呢。”
我噌一下站起來:“你之前明明不是這麼說的!”
美景發出哼的一聲:“騙你又不犯天條。”
“美景。”鶴軒略清清嗓子,一個眼神示意,掐滅了戰火,“你先出去。”
他這樣顯然是有話要說,美景躬了躬身子,乖覺告退。
等屋子裡隻剩下我們三個,鶴軒轉身眺向窗外,沉默了良久:“不知,姑娘用了湯以後,可有沒有從中悟出什麼道理?”
我沒好氣嘟囔:“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自己手賤撒的鹽,跪着也要喝完。”
他側眸望了過來,微微含笑,道:“現在感覺如何?”
我依稀感覺,他雖然貌似關心,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多謝宮主垂愛,喝過兩杯水,略好些了。”
鶴軒原本平靜的眸色蓦然深沉:“是啊,天理昭彰,因果終有報應。喝了被自己撒過鹽的湯沒什麼,隻要手裡不沾無辜人的血,水就還能沖刷得幹淨。”
扶青聽出他的弦外之意,嘴角揚起絲絲嘲諷,沒有半點溫度:“宮主想說什麼?”
鶴軒聲聲肅然:“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扶青緩了緩聲色,牽上我的袖子,眼深黑如潭,不知其想:“暮暮,你先出去。”
鶴軒淡淡道:“怎麼,君上殺人如草芥,卻連幾句話都不敢讓她聽嗎?”
他是指被扶青下令誅殺在客棧裡的那些無辜百姓?
我猛地抽回袖子,呼吸一點一點加重,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那晚是我的錯……”
鶴軒打斷:“冤有頭債有主,你非執刀人,錯從何來?”
旋即,他目光一偏,似無意般掃向扶青:“善惡之報,如影随形。因果循環,皆有定數。一粒鹽撒在湯裡沒什麼,一罐鹽撒在湯裡,你受不了。”
弦外之音意,原來如此,我懂了。
鶴軒明知道湯壞了味道不能喝,卻仍然堅持讓美景送過來,并非是要護犢子報仇,而是想以我為鑒,點一點扶青。
可惜他一番諄諄教誨,落到扶青耳朵裡,隻剩下抵觸:“閉嘴!”
鶴軒蓦地晃神:“我也想閉嘴,可我若是閉了嘴,還有誰會對你說這些?”
扶青忽然笑了一下,未見有任何特意的僞裝,仿佛是發自内心感覺到可笑。
鶴軒阖上眼,指尖在書案上,輕輕地點了一下:“你可知,仙界與魔界,即将到來的一役,缥缈宮請戰被駁回了,天帝谕旨诏令風華宮出戰?”
扶青眉宇一動,卻沒有說話,我疑惑道:“此戰明面上的理由是醉靈,而醉靈來自白庭仙脈,歸重華宮主所轄。這要論起來,缥缈宮若請戰,天帝合該同意啊?”
鶴軒靜靜地擡眸看向窗外:“在上君的诏谕面前,沒有什麼該不該,隻有遵旨聽令。活着的要聽令,沒命活着的,也要聽令。”
我大感驚奇:“誰沒命活着還得聽令?”
鶴軒淺淺的話聲傳來:“雪女啊,天帝欲授其仙号,追封她為北聖境司雪元君。”
北聖境?北海雪山聖境?
等等!
我頓感後背一涼:“天帝這麼封,豈不意味着雪女歸于仙界,那北海雪山聖境也就成了仙界的地盤咯?”
“不止。”鶴軒搖搖頭道,“世間萬物一花一木,它們即使再渺小,也是有力量的。就好像,樹不會動,更不會說話,卻可抵擋風沙。正如天下蒼生,雖然看似微不足道,但每個人的信仰彙聚起來,便是連天帝都不能輕易撼動的存在。而雪境中,像這樣的力量,其實還有很多很多。大至連綿山脈,小至一片茸茸白雪,還有無形的風極寒的氣……它們信仰雪女,若雪女就此歸于仙界,那麼這萬萬千千的雪境生靈,或許會同仙界站在一起與魔界為敵。甚有可能助天帝找到青雀台,而魔界從此失了地利,便會腹背受敵。”
扶青瞬間臉色微變。
鶴軒忽然停下,略一頓後,續道:“雪女是被你所殺,如果她還活着的話,絕不會接受天帝敕封。所以,魔界今有此困,便是當初你親手種的因。”
想是記憶中的畫面有些久遠,扶青略失神了片刻,才又問道:“你怎知她不會接受?”
鶴軒一想:“天帝早年間便有敕封之意,曾派了個仙使去探口風,結果雪女沒給他面子,将那仙使打出雪境,拒絕得十分徹底。”再一想:“記錯了,不是她打的,是一個小童打的。”
扶青并不相信:“探口風是私下的事,天帝被駁了面子,豈會讓你知道?”
鶴軒将目光定格在窗外一簇花枝上,神色随着萬千思緒起起落落,看來恍若隔世的感覺,委實不大好受:“雪女同白狐上仙素有些交情,白狐上仙又常與仙尊下棋,誰輸了誰就得講個趣事。那日天氣好,我躺在樹上曬太陽,順便收了一大筆的封口費。”
我起了好奇:“什麼趣事還得封口?”
鶴軒舉目望了望,不知想的什麼,片刻晃神後,淡然一笑:“據聞那年,雪女固辭不受,惹惱了傳令的仙使。仙使責問,做妖究竟哪裡好,你放着成仙的機會不要,莫非是想靠攏魔界背棄天道嗎?彼時,雪女看着他,不似預料中那般辯解,而是望過漫天山色反抛出一個問——何為天道?”
“仙使答,天,便是天道。”
“雪女卻言,天道,不是天。”
扶青霎時目光微微一頓,像風吹皺了一池秋水,很快又恢複平靜,波瀾不興。
鶴軒瞧他片刻,指節叩在書案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響:“仙使怒斥雪女一派胡言,聲稱要上禀天帝,将她治罪。雪女說,神仙也好妖魔也罷,身份從來不是劃分善惡的标準。是非正邪隻在人心,天下人心所向,才是天道。”
安靜了良久。
扶青擡眼一瞥:“這個趣事并不有趣。”
的确一點都不有趣。
就好像一個女子坐擁萬貫家财,在世時不願嫁給觊觎自己富貴的人,卻在死後被這個人心懷目的強配了冥婚。如此,既可攬德望盡收人心,又能順理成章将她生前之物據為己有。
封一個司雪元君,換來整個北海雪境,欺負死人不會說話啊。
鶴軒背過一隻手,仰頭喃喃,道:“天下人心所向,才是天道。一直以來,天帝将這句話貫徹得很好。不過不是為了人心,是為了天下。”
“你想讓孤效仿天帝,也為了這個天下,招攬招攬人心?”扶青嗤地一下笑出了聲,“可惜宮主說了這許多話,孤是一句也聽不進去,人心民望這種東西,魔界從來不需要。孤相信,即使沒有人心,也一樣可以打敗天帝。”
鶴軒幽幽一歎:“就算不為人心也不為天下,隻當是為了子暮姑娘,少沾一些殺戮吧。難道,你就不怕将來,會有因果落到她身上嗎?”
氣氛突然變得安靜。
事實證明,湯可以亂喝,話不可以亂說。
扶青眼神驟狠,雖說是沖着鶴軒的,卻刺得我背脊一陣發涼。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感覺,他要弑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