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軒一襲市井常見的青衫,蓮冠變成發帶綁在頭頂,乍眼看上去像個書生,風流倜傥文質彬彬。
反觀白褚那厮,有其主必有其劍,确實兇神惡煞了些。
鶴軒将茶杯一推:“不坐下來喝一杯嗎?”
面對他主子的舅舅,白褚不卑不亢,晏然自若:“宮主年紀輕輕便接掌風華宮,想必肩上背負的擔子,一定很辛苦吧?”
鶴軒正将棗泥餡兒的酥皮點心放到我面前,聞聽此話微微失神了片刻,随之一笑:“倒還好,風華宮上上下下都很聽話,比你那個一意孤行的主子不知要省心多少倍。”
白褚難得溫聲肅目:“宮主雖然不比主子大幾百歲,但總歸說來也是長輩,能費心多擔待的,還請多擔待些。”
鶴軒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你這話老氣橫秋的。”
白褚側眸,目光往窗外打量,不着痕迹避開他的審視:“我随性慣了,一時想到什麼,便口無遮攔說出來,若有得罪之處望宮主見諒。”
他放屁!
一顆腦袋,幾百個鬼心眼子,謊話潑墨似的說來就來!
我狠狠咬下一口酥餅在心底暗罵。
這間雅室裡陳設了四張椅子,白褚挪開多餘的兩張,頭一靠腳一搭,閉眼道:“困了,打個盹兒,走的時候叫我。”
…………
他不說話了,鶴軒也不說話,我隻埋頭吃酥餅,房中一時安靜無聲。
吃完一塊酥餅,我擦掉嘴邊的碎屑,埋頭捧上杯子喝了口茶。
鶴軒冷不防說道:“多謝。”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眨巴眨巴眼睛,表情微頓:“宮主是在同我說話嗎?”
鶴軒颔首:“多謝姑娘為仙尊出言駁斥扶青,也為我那個同門的姐姐,說了一句公道話。”
他靜靜地微垂着眼眸:“有些話,我不方便開口,從你嘴裡說出來正好。否則,旁人不明就裡,還以為我受了天帝指使,存心挑撥他與鴻琰的父子之情呢。”
我捧着杯子一愣,總算反應過來他謝什麼,半局促半扭捏地抿了第二口茶:“換作平日,我斷不敢講這些,隻是近來頗為生他的氣,一時沖動便想到什麼說什麼了。所以……”
鶴軒示意我說下去:“所以?”
我嗫嚅道:“扶青方才是一時沖動,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宮主既不必謝我,也請不要怪他。”
鶴軒提上茶壺為我蓄水,嘴角噙一絲苦笑,嗓音微沉:“扶青說了什麼不要緊,真正最要緊的是,他做了什麼。”
我隻要每每一想到醉靈,想到無辜枉死在客棧裡的人,便如被洪水吞沒了一樣窒息難受:“我知道宮主的意思,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隻怕是要讓宮主失望了。”
鶴軒神色微黯:“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我耷下腦袋搖了搖頭,滿腹挫敗感,道:“我嘗試過無數次,可縱然搭上這條命,也無力阻止他的決斷,更救不了他想要殺的人。”
鶴軒道:“那就再多試一次,不要放棄他,拜托了。”
說這番話時,他看似不徐不疾,眸子裡卻壓抑着迫切。
這令我十分眼熱:“有個舅舅真好。”
話題拐得措不及防,鶴軒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說,臉上頓時凝出了一種名為呆滞的表情。
“本來我也能有個舅舅,可很早很早的時候,他便不在人世了。”我随手拿起一塊酥餅咬了口,流糖心芝麻餡兒,甜的,“如果舅舅時至今日還活着,他定是除了娘親以外,最最疼愛我之人。”
鶴軒目光一柔,身子微微探過來,抹去我嘴角的酥屑:“扶青并不稀罕我這個舅舅,可你卻擁有他心心念念,做夢都得不到的母愛。指不定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扶青想到你時也會感慨,有娘親疼愛真好。所以,這麼算起來,還是子暮比較幸運。”
這番話簡直暖到人心坎裡,我望着他俊俏的臉,鬼使神差道:“我可不可以稀罕你?”
鶴軒依舊還是那個表情,眸子裡柔光未散,動作卻一僵,又呆滞了。
白褚雖然未曾睜眼,但眉頭十分緊湊,能夾死一隻蒼蠅的那種。
我眼巴巴看着他,手裡捧着剩下的酥餅,小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不可以嗎?”
鶴軒語氣中帶着一絲探究:“姑娘說的稀罕是指……”
奇怪,明明是他起的頭,怎麼話才說出口就不認識了?
我用無比真誠的态度為他解惑:“所謂稀罕,不就是放在心上,既喜歡又在乎的意思嗎?”
白褚緊閉着雙眼,努力不讓自己睜開,眉宇間的川字更深了。
鶴軒捧上杯子,可他手抖得厲害,瓷器碰撞叮叮當當,半天也沒喝進去一口:“這不妥當。”
我頓覺失落,嘴上卻不死心,仍堅持問了一句:“為什麼不妥當?”
他似乎不敢看我,半晌,終于喝進一口茶:“我心有她屬。”
我吸吸鼻子失落更甚:“可是,我又不會和他争,再說多個人也沒什麼影響吧?”
他喝進去的茶險些噴出來:“怎會沒有影響?”
我皺着眉小聲嘀咕:“多一個外甥女能有什麼影響?”
鶴軒三度呆滞:“啊?什麼?外甥女?”
我嚼了一口酥餅,幹巴巴咽下,沮喪道:“扶青不稀罕舅舅,可是我做夢都稀罕,我特别想要一個舅舅。”
鶴軒淺灌了口茶壓壓驚:“所以子暮姑娘是想……認我做你的……舅舅?”
我莫名一下就緊張了:“不然呢?”
認爹也不合适啊?
白褚閉着眼,緊鎖的眉頭漸舒,聲聲歎息止都止不住。
鶴軒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伸手揩去額上的薄汗,随即道出兩個字:“好啊。”
我傻住,眼咕噜一轉,以為自己聽錯了:“真的嗎?!”
他嗯聲點頭,彎眼一笑,溫潤道:“你比扶青懂事多了,這麼好的外甥女,舅舅求之不得。”
這聲舅舅——
我愣愣看了他半晌,囫囵啃幾口酥餅,又灌下兩杯茶,鼓着腮幫子,淚如泉湧:“舅舅……”
鶴軒沒說什麼,隻是取出懷中的素色絹帕,像極了小時候娘親那樣溫柔為我拭淚。
我想娘了,也想舅舅了,那個素未謀面,病弱早亡的舅舅:“嗚嗚嗚舅舅!”
白褚用法術變出兩團棉花,面無表情塞上耳朵,翻了個身道:“現在哭個什麼勁兒啊,等将軍知道你認了個風華宮的舅舅,那時候再哭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