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軒眸色中交雜着蔑視和鄙夷,不待女子把話說完,便打斷:“不讓。”
女子立時變了臉色,抽出腰中軟劍,幾欲動手:“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诶别啊!”寡不敵衆,我怕打起來,鶴軒難免吃虧,“奉虔叔叔,扶青沒有被擄走,他是自願到這裡來的,我們都被白褚給坑騙了!”
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我猛拽白褚的袖子,揪着他連連催促:“你快說句話啊!”
白褚歪了歪腦袋,故作茫然,道:“說什麼?”
我看得出他在裝傻,卻不知他為何要裝傻,一時間險些沒反應過來:“說扶青是自願到這裡來的!”
“你在說笑嗎,主子對風華宮,乃至對他那位生母,可是連半絲情分也沒有的,既然沒有情分又怎會自願到這裡來?”誰料啊,白褚這賊厮,竟翻臉就不認了,“姑娘不能因為吃了人家幾塊餅,就把立場倒向風華宮,欺騙将軍吧?”
我:“…………”
瞧這話說的,若扶青并非自願,奉虔勢必得進去救人。
若扶青确實自願,就說明他對那個娘,至今仍存着一絲情分,這絕非奉虔樂見的結果。
讓白褚三言兩語的一攪合,今日縱鬧不出什麼大事,恐怕也未必能夠善了。
果然,奉虔沒搭理我,連白褚也隻短暫掃了一眼,目光久久望向鶴軒帶回來的那兩包酥餅。
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愛吃甜的?”
鶴軒随着他的視線望了過去:“琉璃不知道的,我替她多了解一些,應該不用向将軍彙報吧?”
奉虔話裡帶着譏諷:“妖後娘娘在世時都不曾關心過青兒哪怕一日,反倒死了還要如此勞累你,何必呢?”
鶴軒勾出冷笑:“的确,做母親的,連孩子都不要,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此言一出,奉虔莫名煩躁,不覺略過這個話題:“我要見青兒。”
鶴軒負在背後的那隻手,閑然把玩着钗子,神情淡淡:“想見誰,回魔界去見,我這裡不歡迎你。”
奉虔臉色愈發深晦:“這麼說你是鐵了心不肯讓我進去?”
鶴軒掃過他們在場的每一個人,指尖反複刮着钗上羽毛,開口時語氣認真,不似玩笑:“那倒也未必,等什麼時候将軍死了,我一定親自把你的屍首擡進去。”
奉虔沒什麼動作,他帶來的那四個人,卻如臨大敵紛紛戒備。
一個戟刀,一個金锏,一個長槍,一個軟劍。
另一個持金锏的女子道:“别以為我們不敢殺你!”
鶴軒停下把弄钗子的動作:“那太好了,方才是你們先動的手,我正準備與諸位算一算這筆賬呢。”
日頭往雲堆裡一鑽,頓時天色微黯,烏沉沉的。
所幸他們有一個共同的默契,為了不被天帝察覺到這裡,動起手來竟都十分克制。
奉虔沒動,雲上的精兵也沒動,鶴軒趨避在刀槍劍锏之間,僅用了一隻手與他們攻守周旋。
另一隻手始終負在身後,攥着白羽輕飏的钗,不知要做什麼。
美景試圖沖上去幫忙,卻被白褚一把揪了回來,目不旁視地附送他四個字:“用不着你。”
許是礙于白褚的救命之恩,美景想沖他發火,忍下了。
我緊忙湊上去打斷,拽着美景退到角落處,壓着比蚊子還低的聲音:“現在隻有扶青能退兵了,快去把他叫出來,事不宜遲!”
他一下子虛了臉,聲音壓得更低,唯恐被聽見:“叫不出來。”
據說我被鶴軒領到茶肆吃酥餅的時候,扶青與司徒星在房中說了半晌話,還讓他抱回來兩壇燒刀子酒。
據說美景偷偷往酒裡摻了迷藥,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扶青就算沒被醉倒,應該也被藥倒了。
據說美景下藥,是因為扶青拿我當囚犯,他的英雄熱血不能對此視而不見。
據說……
據說你大爺!
我一把揪住美景胸前的衣領子:“司徒星喝酒了嗎?”
美景舌頭打着結:“沒……”
那就好。
我松了口氣,如臨大赦,忙又道:“叫司徒星出來,讓他假傳一道旨,就說扶青下令退兵!”
美景默默從袖兜裡掏出斷成兩截的回春香:“司徒星放下酒壇子就離開了,據說是奉命去找什麼人,走太急掉出來這個,用它傳旨行嗎?”
“…………”
白褚唯恐天下不亂,司徒星一走了之,扶青喝酒誤事,美景下的藥。
我突然好想哭。
蒼天,靠不住,都靠不住。
沉重的金锏迎頭斬下,鶴軒化成煙消失了,倏又現身另一處。
白褚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沒人理他。
戟刀如浮光掠影般劈來,鶴軒點地乘風而起,負手踏在刀上,居高臨下。
白褚道:“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還是沒人理他。
長槍擦過他的衣袍,鶴軒側身一避,衣袂獵獵。
白褚道:“牌不在多夠大就行。”
美景:“這句有出處嗎?”
我:“好像沒有。”
軟劍似蛇,借着臂腕的力,靈活刺向鶴軒胸膛。他掌中聚了術法,徒手抓住劍鋒,眉頭擰起來,不再忍讓:“太歲頭上輪不到你動土,待會兒記得跪下,好好認錯。”
女子被這番話逗笑了,卻目光驟狠,道:“你做夢!”
鶴軒負于身後的手展臂一擡,掌中赫然托着那支羽钗,奉虔下意識凝了眼,目光似乎在回想:“這個是……”
未等他說罷,羽钗淩空化劍,柄上刻着三個字——浮光劍。
鶴軒笑了,白褚靜靜挑眉,我和美景不明所以,餘下的人皆是神色驚懼。
奉虔驚懼中更多了一絲反感和厭惡。
劍鋒反照出他死灰般的臉,鶴軒眼睛眨了眨,無辜道:“将軍貴人多忘事,就算不認得钗,也不認得劍,字總認吧?”
怎麼個意思?
我尚在狀況之外,白褚下擺一掀,右手撐着劍,單膝跪地,低垂首:“拜見先妖後!”
許是沒想到白褚會如此配合,鶴軒分了一絲餘光給他,眼神中帶着些詫異。
他隻短暫詫異了一瞬,很快又将視線收回,看向該看的地方:“見此劍者如見妖後親臨,現在該怎麼辦呢,奉虔将軍?”
奉虔神色沉抑,拳頭擰得咯咯響,隻恨不能将他碾碎。
鶴軒托着掌,浮光劍空懸其上,恍如一道淩厲的目光,于混沌中向他們眈眈逼視:“想必将軍過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生活,連自己頭頂壓着幾片天,都忘了。”
奉虔譏嘲:“你以為拿着這把劍就能威脅我?”
鶴軒不徐不疾搖頭:“将軍說錯了,不是威脅,是震懾。”
見奉虔不為所動,他眉宇一擡,複又道:“不信?”
随即,他一手折斷軟劍,一手将浮光劍架在女子頸上:“跪下。”
他話音平平,如無風的海面,聽不出一絲情緒。
女子無動于衷。
一個是早已身故多年的先妖後,論尊卑的确能壓住奉虔,可扶青并不敬她,人走茶涼。另一個是被扶青以父禮相待,掌攬魔界實權的大将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隻要不聾不瞎不癡不傻都知道該怎麼選,可白褚竟為了她得罪奉虔,我想不明白。
“子暮。”鶴軒忽一下打斷我的思路,“你父兄皆在朝為官,若得見國母生前之物,照綱常禮法應該怎麼做?”
雖是據實相告,可我也存着私心,便有意拔高了聲量:“君在上臣在下,見禦物如見君,當以君禮待之,否則視為不敬,按欺君罪論處。”
我護短,好容易有個舅舅,可不能讓他輕易受了委屈。
鶴軒與奉虔對視一眼:“在仙界,得見天後之物者,當行拜見天後時同樣的禮。否則,以大不敬罪論處,輕則降職入獄重則貶下凡間。”
他不顧奉虔幾乎要淌血的眼神:“不知道是魔界的規矩翻了天呢,還是妖後娘娘之位在你們心目中,比不得天後娘娘和凡間國母尊貴呢?”
言外之意——妖後的尊嚴就是魔界的尊嚴,妖後沒有體面就是魔界都沒有體面,藐視妖後就是藐視魔君乃至藐視他們自己。
浮光劍劃破女子的脖頸,血珠染紅了鋒镝,顆顆落下:“猜猜看,我若手執此劍斬了你,這位将軍有沒有膽量敢說半個不字?”
女子這才慌亂起來,既不敢躲先妖後的劍,更不敢如白褚一樣跪下。
要麼死,要麼得罪奉虔,她必須做出一個選擇。
這時,鶴軒怒形于色,語氣是我沒見過的強硬:“跪下!”
女子吓得一哆嗦,撲通摔下去,失聲道:“屬下拜見先妖後!”
鶴軒劍鋒一轉:“你們呢?”
良久,一陣面面相觑後,我聽到兵器叩在地上的聲音。
“屬下拜見先妖後!”
“屬下拜見先妖後!”
“屬下拜見先妖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