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之人穿着一身白色僧袍,袖口散了線,如玉長指捏着杯盞,懶洋洋地朝前看去。
他極為年輕,膚色白皙,襯得兩道劍眉漆黑如墨。桃花眼微眯,似一汪春水,澄澈又迷離。眉目疏闊灑脫,若非頭上光秃,活脫脫一個世家浪蕩子。
蕭婧華快步邁入涼亭,面含歡喜笑意,“何時回的京?”
話一出口,濃烈酒氣順着風鑽入鼻尖,她掩鼻抱怨,“大師一個出家人怎的還飲酒,若被念覺主持知曉,定要罰你。”
念慈睜着迷蒙雙眼,緩聲一笑,“原來是郡主。”
他慢悠悠地将酒杯送入唇邊,“郡主不說,師兄如何得知?”
蕭婧華笑了,“待聞見你這一身酒氣,我不說他也能知道。”
念慈替她斟了一杯酒,笑容溫和,“若師兄問起,貧僧便道,是郡主硬要拉着貧僧共飲。”
蕭婧華氣笑了。
“行。”
她舉杯,一飲而盡。
這酒聞着醉人,但入口香醇綿軟,倒是頗和她口味。
蕭婧華挨着念慈坐下。
箬竹箬蘭自覺擺上糕點茶水。
念慈瞧見笑了,“郡主好雅興。”
“不比大師。”
蕭婧華放下酒杯,念慈提壺,為她斟滿。
舉止優雅,完全不像個僧人。
蕭婧華不止一次疑惑念慈出家前的身份,她曾問過一次,當時念慈面上笑意瞬間落下,淡淡道:“尋常人家罷了。”
她便知他有難言之隐,從此再沒問過。
說來,她和念慈相識至今也有十年了。
念慈乃是承運寺前任主持無嗔大師的小弟子,七歲那年,她随父王來承運寺小住,因思念母妃,獨自躲在樹下哭。
哭着哭着,突然聽見有人在笑。
一擡頭,卻見樹上倚着一名光頭少年。
春花爛漫,他如花中孕育出的靈怪,漂亮極了。半躺在樹幹上,一手支頤,饒有興緻地看着她。
“你這小娃娃也忒能哭了,是水做的嗎?”
蕭婧華呆呆地看着他,眼淚挂在睫毛上,像是傻了。
少年無奈,“好笨的水娃娃。”
也不知他怎麼做到的,蕭婧華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在樹上。
她小小聲問:“你是誰?”
少年悠悠道:“鬼。”
“騙人,大白天的哪來的鬼。”
少年“唷”一聲,怪道:“原來你不笨。”
“你才笨!”蕭婧華氣急敗壞,“你是笨蛋。”
“我是笨蛋。”少年慢條斯理道。
他承認得這般快,蕭婧華沒有一點成就感,悶悶地噘着嘴不說話。
少年笑了,随手折來一枝桃花,“送你。”
蕭婧華眼睛發亮,把花接過來。
很久之後,她也記得那天。
少年雖沒說一句安慰她的話,但她與他坐在樹上,看山花遍野,慢慢地遺忘了來時的傷心與思念。
後來,蕭婧華得知那少年是無嗔大師座下最小的弟子,年紀雖小,但佛法高深,深受師兄們喜愛。
自那以後,她每次來承運寺,都會與念慈說會兒話。一年、兩年,慢慢便熟識了。
無嗔大師坐化後,念覺大師繼任主持,寺中有師兄看顧,念慈毫無負擔地下山遊行,常常一走就是好幾個月,算起來,蕭婧華已經有五月不曾見到他了。
她舉杯與念慈碰了一下,喝了小口,問道:“這次準備待多久?”
念慈寬大袖口順風而動,他望着亭外風光,轉動着酒杯,随意飲了一口,“暫時不走了。”
蕭婧華順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
涼亭之下是茵茵山谷,潺潺溪水将之一分為二。一半是皚皚如雪,純淨潔白的刺槐,一半是紅豔似火,熱烈張揚的杜鵑。
二者之間綠蔭叢叢,似春與冬,相對而立,又糾纏不清。
清風襲來,鳥啼聲聲,春花漫舞。
置身此景之中,胸中郁結松動,心情疏懶。
她看着景,飲着酒,慢聲道:“留下也不錯。”
念慈收回視線,側目凝視她,“怎麼,心情不佳?”
蕭婧華眸光微黯,笑道:“哪有,是你的錯覺。”
她既不想說,念慈便不問,飲完最後一杯酒,靠着欄杆吹風。
日落西山,晚霞漫天。
他憑欄而立,衣袂飄飄。籠罩在橘紅色的光裡,不似濁世人。
蕭婧華一杯接着一杯,将酒壺裡的酒喝得幹幹淨淨,此時已有些醉了。
她撐着頭,眸色迷蒙,醺醺然瞧着天邊一抹霞光。
念慈偶然回首,便見她微阖着眼,雙頰酡紅,不由笑了,“我送你回去,可還能走?”
蕭婧華酒量還行,雖有些暈眩,但神志其實是清醒的,聞言擺手,慢吞吞站起,“當然能走。”
箬竹箬蘭一左一右攙扶住她,蕭婧華将人拂開,步履穩健。
念慈笑了聲,擡手将桌子收拾幹淨,拎着東西,徐徐離去。
……
翌日,蕭婧華晚了一刻鐘。
昨夜飲了酒,她回去洗漱後便睡下了,連晚膳都沒用。
酒是最好的助眠物,她一覺睡至天光大亮,被箬竹喚醒時很是不滿,得知了時辰,這才慌忙起身。
“實在抱歉,讓主持久等了。”蕭婧華匆匆而來,口中緻歉。
念覺雙手合十,唇帶笑意,胡子打理得幹淨整潔,眸光和煦柔軟,“無妨,老衲也将至,郡主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