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市精神衛生中心。
每次到這裡來,康業就會感到難言的焦躁和煩悶,原本就因修行混沌燈而難以平靜的心神愈發混亂。他站在大門不遠處,閉了閉眼睛。
這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過于敏銳的五感讓他能察覺到精神病院裡的種種苦痛情緒,這倒是他早就習慣了的。他的種種心緒,都來自于眼下正在衛生中心院子裡曬太陽的那名老人,也就是他血緣上的親生父親。
老人的存在似乎始終警告着他,他和馮流月所做過的一切終将引來業報,十五年前的那場事故就是預示。
“……”煩躁地搖搖頭,甩掉心中的雜念,康業正要邁步走近,卻看到大門附近正站着一名瘦高的男生,在和保安交談。
“呃,我是來探望親人的。”男生解釋着。
保安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有預約嗎?家屬名字叫什麼?”
“沒有預約。”男生搖頭,“我爺爺在這兒住院,名字是……”
他卻卡了殼,好一會兒才幹巴巴地道:“和我一樣姓範,是十五年前住進來的。”
這樣的說辭實在惹人懷疑,但也許是看在他還是個學生、不像會說謊話的樣子,保安還是勉強放他進去,讓他去找護士問問家屬在哪裡。
“……”康業定定地望着男生的背影逐漸走遠,許久後才跟了上去。他知道這孩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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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呦,這倒稀奇,還有人來看望他啊。”護士有些驚訝地看了範翔霄一眼,“喏,這是登記表,你自己填一下。”
“還有”?範翔霄注意到了這個字眼,“另一個探望的人是……?”
也不怪護士驚奇,說來慚愧,這些年來他幾乎沒有來過這裡,連自己爺爺的名字都不知道。家裡出現一系列變故的時候他還很小,對自己老爹的印象都很淺,更别說爺爺奶奶了。後來他媽媽帶着他再婚,隻是勉強在養活家庭之外再擠出點錢按時給衛生中心繳納費用,至于小叔,他連自己都顧不上。在這種情況下,範翔霄和這位一直待在精神病院的爺爺基本上沒什麼交集,要不是前些天小叔說的那些話,他甚至都沒打算過到這兒來看看。
眼下護士提到另一個探望的人,範翔霄立刻就聯想到了名叫安暮空的少年告訴他的,一名自稱為範家遠方親戚的男人常常來探望他爺爺,而且據他跟媽媽和小叔旁敲側擊到的信息來看,他們都沒聽說過這一号親戚。
不等護士回答,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是我。”
範翔霄立刻回頭,看到一名和他差不多高、面色陰郁的中年男子,其人直直地盯着他,眼神裡似乎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康先生。”護士似乎和這人很熟悉,招呼道,“這位小哥說他是範老爺子的孫子,想必你們應該認識?”
“……不,不認識。今天是第一次見面。”陰郁的男子搖搖頭,卻向範翔霄伸出一隻手,“不過之前就聽其他人說過。範翔霄,是吧?我是康業,算是你們家的……遠親,跟你爸爸也……有過一點交情。叫我……叔叔吧。”
“……”範翔霄看着這名陌生人,盡管這人說話吞吞吐吐很是古怪,但他并未察覺到什麼惡意,于是很禮貌地握手,“康叔好。不過,我之前從來沒聽說過您……?”
一旁的護士饒有興趣地打量這兩位從未謀面過的病人家屬,笑道:“這不一看就是親戚?你們的眉毛和眼睛簡直一模一樣。遠房親戚能像成這樣,可真少見。”
這話對不明真相的範翔霄來說,大概起不了什麼波瀾,但在康業聽來,卻别有一番意味。他看着範翔霄,試圖從那副眉眼中回憶起那太過遙遠的記憶裡、他的兄長的模樣。直到範翔霄被他盯得有些尴尬,試探性地咳了一聲,他才反應過來:
“我們去院子裡說吧。你爺爺也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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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一名少年人來說,要和一位精神狀态不好、且十幾年來幾乎沒見過面的老人交流,還真不是件容易事。範翔霄站在老人身邊,一開始還猶豫着沒上前,之後試探性地和老人交流,卻隻換來幾聲呓語,以及握住他的手的、滿是老人斑的粗糙大手。
康業旁觀着這個情景,莫名覺得諷刺。他們三人大抵是最親近的血親關系了,一個兒子、一個孫子站在老人面前,後者卻一個都認不出來,更諷刺的是他和範翔霄這對叔侄也“互不相識”。而這一切的起因,大概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他們家條件很不好。父母親都隻是普通農民,從地裡刨出來的那點錢也就夠一家填肚子,偏偏又是越窮越生,越生越窮。于是到了家裡實在揭不開鍋的時候,便商量着把一個孩子送到别人家。自然而然的,康業——當然,那時候還不是這個名字——這個排行老二的孩子被送了出去。
如果到此為止的話,倒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不過是當時農村裡稀松平常的事情罷了。然而收養他的那家人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便對養子疏于看管。某天康業背着一筐豬草走在路上時,被一輛突然停下來的面包車裡伸出來的手拉了進去,幾經輾轉,被賣到了一座深山裡。
那應當算是……他一生中幸運和不幸的開始。因為他在那裡遇見了馮流月。自那以後他始終跟在馮流月身後,從未打算再回到原本的家庭裡去。然而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和馮流月那雙為了生存用盡一切手段的手,居然打擊到了他自己的家人身上。
“爺爺……認不出我。”範翔霄的聲音讓康業回過神,“雖然也不意外就是了……”
範翔霄喊“爺爺”的聲音明顯帶着遲疑。這倒也好理解,讓一名少年人喊一個自幼就未曾謀面、而且還精神失常的陌生老人“爺爺”,未免強人所難,更不用提範翔霄在現在的家庭裡也有自己的祖父母——康業一直關注着他的幾位血親,盡管他們都不知道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