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皎讨厭冬日。
阿娘說,自己出生那天村子裡下了好大好大的雪。穩婆手忙腳亂地準備着熱水,真冷,阿娘的痛苦和冬日捆綁在了一起。
雪下了大半夜,漆黑的天邊挂着一輪白玉盤。唐蕪在半睡半醒中見到了皎潔的月兒。瞧見月兒的柔情,屋子裡的冷氣仿佛都不折磨人了。
唐皎幼年的記憶是模糊的,月亮給唐蕪帶來了希望,也蒙住了唐皎的眼睛。她生來即是一雙灰綠色的眼眸,外人說那是不祥之兆。總有人勸唐蕪扔了唐皎,反正唐皎所謂的父親在見了她的第一眼就卷着全部家當跑了。
有人說他是害怕賭坊的人,也有人說他是害怕唐皎。無論哪種流言蜚語,都令唐皎瞧不起男人。能被一雙眼睛克掉财運的人,有什麼資格幻想錢能掉到自己手上?
唐皎沒有見過周衡,村子裡的人說他已經死了。死了最好,免得拖累阿娘。
唐蕪是方圓十裡最出名的繡娘,村裡每逢喜事,主家必會來找她。有錢的帶着錢,沒錢的帶着糧食,唐蕪概不拒絕。在唐皎的記憶裡,阿娘繡出的婚服絲毫不輸鎮上的布行,一針一線,繡花像花,繡鶴似鶴。
可惜,自己眼睛有毛病,阿娘的手藝并未落在自己身上。大夫說多曬曬太陽情況或許會好轉,唐皎便日日出門做農活。阿娘心疼自己,不願自己如她一樣永遠待在村子裡,于是攢錢将自己塞進私塾。
他們都覺得阿娘瘋了。夜裡看見阿娘挑燈繡着未完成的衣物,唐皎眼睛發澀,悶悶爬出被子靠在唐蕪身邊。阿娘身上有太陽的味道,暖洋洋的。就算有天大的事,靠在阿娘身邊,唐皎就不害怕了。
“阿娘...我不想念書了...”
唐蕪摸了摸唐皎的腦袋,輕聲哄着她,“為什麼?夫子前段時間還對我說你比其他人都聰慧。棠棠受欺負了?”
唐蕪放下手中的活,掀起唐皎的衣袖檢查着,待沒發現異常才放心地歎了一口氣。
“我種糧食也很厲害...”
唐皎心不在焉地說着,“而且嬸嬸還給我付工錢。阿娘,念書...我不喜歡...”
“棠棠乖,阿娘知道你在想什麼。可阿娘也想出去走走,棠棠不想帶阿娘走出去看看嗎?”
自己的眼睛不能長時間盯着書本,阿娘就親自念給她聽。自己時常會想,阿娘為什麼會嫁給周衡?那人怎能配得上阿娘呢?
日子一日日的好轉起來,唐皎的眼睛也漸漸能看清楚東西了。她加倍的用功,總想着有朝一日能将阿娘帶去京都,給阿娘盤一處鋪子。讓旁人知曉,阿娘是大燕最好的繡娘。
沒人告訴過她女子不得為官。
又是一年冬季,鞭炮聲響徹在村子裡。阿娘為自己繡了一襲婚服,唐皎紅了臉,别扭地拒絕。
“我才十二歲,我才不要和外人在一起...”
唐蕪像是沒聽到似得繼續撫摸着布料,“棠棠肯定要比阿娘高,要是不合身了阿娘到時候再調整。也不知道等棠棠找到喜歡的人了,阿娘有沒有機會看你穿上它。”
“過年不可以說不吉利的話!”
唐皎糾正着唐蕪,唐蕪被她可愛到,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腦袋。
“好,棠棠先把這件衣服送到你王姨家去,阿娘去給咱們下餃子,可好?”
唐皎點了點頭,拿起桌子上的衣物,迎着漫天柔雪出了門。一想到阿娘還在家等着自己,唐皎步子不自覺地快了起來。
方從王瑩家出來,心猝不及防地一顫。唐皎踉跄幾步,她喘着粗氣,說不出的詭異。先是胸口發悶,又是耳鳴,視線反倒徹底清晰了起來。
唐皎搖了搖頭,向着家的方向狂奔去。臨近家時,有人慌亂地朝自己跑來,燈籠的微弱燈火将他手背上猙獰的血紅胎記照得一覽無餘。唐皎有些害怕,男人似乎比自己更要害怕。
“阿娘!我回來了!”
無人回應她,風灌進屋子裡,卷的簾子搖擺不停。地上一片狼藉,血迹連成一條歪歪扭扭的線,唐皎腿發軟跪倒了地上。
“阿娘——!”
唐蕪沒有回應她,唐蕪再也沒有回應過她。
家中的錢不翼而飛,唐蕪額角滲着血,被埋進了棺材裡,棺材又被埋在了地底,一場雪覆過,村莊裡隻流傳着繡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