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問完那句話,心髒狂跳。
他久久沒有得到顧默的回應,或許沒有很久,隻是他主觀上感覺過去了很久。
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想再次确認,顧默問道:“可以再說一遍嗎?”
他聲音低緩,像是怕驚擾了某個夢境。
咖啡沒有拒絕的理由,重複一遍問題:“顧老師,你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裡?”
一字一句,清晰明了。
是,或否?
顧默一定聽清了,卻不回答,道:“再說一遍。”
咖啡第三次問:“你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
顧默又道:“再說一遍。”
咖啡沒明白顧默的用意,顧默讓他重複,他便一次次重複。
重複這個荒誕的問題。
“你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
“再說一遍。”
“你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
“再說一遍。”
“你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
在一次次的重複中,咖啡的語氣越來越平緩,句末的問号逐漸沉澱成矮小的句号。
重複到第七次時,咖啡突然有了某種明悟。
顧默:“再說一遍。”
咖啡吞下疑問詞,用肯定的、陳述事實的口吻道:“你活在另一個世界裡。”
……
一陣塵埃落定的沉默。
顧默沒有再讓咖啡重複。
他低聲說:“……謝謝。”
——謝謝你,看到我了。
顧默的感謝是一聲槍響,冷酷地擊碎了咖啡所有僥幸。
咖啡知道,他猜對了。
咖啡對他固排的聲音再熟悉不過,那聲感謝裡帶着一點點顫抖,一點點釋懷,更有如初次雙排開麥時的無邊倦意。
而他終于知道那份倦意源于何處。
咖啡迫不及待地追問,恨不得馬上将一晚的推理結果盡數求證:
“你在遊戲裡嗎?”
“你為什麼會在遊戲裡?”
“你是不是沒辦法說出來?”
“你是玩家嗎?還是有了自主意識的ai?”
“你的上線時間取決于我有沒有上線?”
“我下線的時候你去哪了呢?”
……等等。
有的顧默能回答,有的顧默回答不了。
他告訴咖啡:“我是玩家。我曾經和你一樣,是個普通的遊戲玩家。”
100.
咖啡盯得眼睛都酸澀了,仍是瞧不出屏幕中顧默的角色有任何異常。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隻是個普通的遊戲角色。
然而顧默的聲音猶在耳邊。
他并不娓娓而道,聲音不時突兀消失,宛如被人用力按下靜音鍵,不剩一點餘音回響。
每次被扼住話音,顧默便沉默下來,當他重新開口時,嗓音愈加沙啞,不知已掙紮着發聲過多少次。
囿于無形的限制,顧默能主動透露的信息量相當有限,咖啡不得不連蒙帶猜,一點點地詢問和試探。
他們逐漸摸索出交流的技巧——咖啡如果猜中了,顧默通常無法承認或予以肯定,如果說錯了,顧默可以告訴他“不是”。
于是主要由咖啡提問,顧默以沉默表認可。
“你穿進了遊戲裡?”
沉默。
“是什麼時候穿的,我們認識之後?”
“不是。”
“在我們認識之前?九月遊戲剛開服的時候?”
沉默。
“你當時說好友位隻有十個,是這樣嗎?”
沉默。
“好友在線你也在線,好友不在線時你回到現實?”
“不是。”
“那……自動隐身?”
“不是。”
“你清醒着?”
“不算是。”
“……好友下線之後,你就會失去意識,就像睡着一樣?”
沉默。
諸如此類。
有點像咖啡玩過的一種叫“海龜湯”的問答推理遊戲,通過提問與“是”或“否”的回答推理出事件的真相。
咖啡思維跳脫,海龜湯一向玩得不錯。他将自己當做一道海龜湯的作答者,層層抽絲剝繭,在顧默的無數次沉默裡航行,航行到一片比夜更漆黑的深海。
知道得越多,咖啡越難過。
事實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一萬倍。
“你需要吃飯喝水嗎?”
“不。”
“你有血條嗎?”
短暫的沉默。
“血條沒什麼用,”顧默說,“死不掉的。”
什麼叫死不掉?
“很多種死亡方法……都試過。可以複活。還沒試出次數上限。”
咖啡不敢置信:“所以你自殺過很多次?”
顧默沒有回答。
一個人被逼到極限了,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咖啡有點生氣地說:“顧默老師!你怎麼能……”
他音量拔高,又覺不妥,壓了下來:“對不起……我是說,不要再這樣了,我會想辦法救你出來,我會想辦法,我去告訴他們,你先不要沖動……”
顧默聲音平和,甚至反過來安慰咖啡:“沒有沖動。其實沒什麼感覺,和決鬥場上血條空了差不多。不用擔心。”
天哪,他讓他不要擔心。
咖啡的心髒和腦子一起抽疼,不是因為通宵,而是因為顧默。
這個人都經曆了什麼啊……
困于遊戲,無法下線,無法逃離。
連意識是否清醒都不受控制。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等自己終于發現他絕望的困境,他居然一副已經忍耐習慣了的樣子安慰自己。
顧默顯然沒有怪他。可顧默越平靜,咖啡便越自責。
他真該死啊!
整天傻兮兮地拉着顧默雙排和對練,饞直播效果,饞他技術好,不想他為什麼技術這麼好。
将顧默的欲言又止歸結于他的神秘主義,吊人胃口,不想他為什麼不說出來。
想和顧默交換聯系方式沒成功,暗中腹诽他是不是在敷衍自己。
答應過顧默每天在線十小時,他沒做到,顧默從沒怪過他。
樁樁件件,等等等等。
當自己一次次忽略顧默的異常,一次次錯過顧默的求救信号時,顧默在想什麼?
如果他是顧默,他要恨死自己這個遲鈍的大傻子王八蛋了。
天天傻樂,淨傻樂,什麼都不多想想!
顧默甚至試過自殺!他為了脫困在遊戲裡自殺!而自己在幹什麼?在外邊為了單排冠軍和朋友喝酒慶祝!
顧默是個那麼好的人,他陪他雙排,陪他做日常,給他做陪練。
日複一日,從來沒有怨言,更不曾索取過什麼。
他隻是在無數次窒息無言中,求自己多猜一猜、想一想。
他們每天相處這麼久,而他竟然到現在才發現。
自己實在是,太過分了……
咖啡被突如其來的内疚壓垮了,好久沒說話。
他在電腦桌前低着頭,雙手捂臉,憋了半天,冷不丁吸了吸鼻子。
吸鼻子的聲音微乎其微,卻被顧默聽到了。
而後,從咖啡的電腦屏幕,從魔法覺醒遊戲世界,從另一個次元的寝室裡,傳來了一聲低低的歎息。
“咖啡,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