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陣盤查聲,讓她回了神,她挑起簾子,隻看到他模糊高大的身影輪廓,端坐馬上,半低着頭,眼睛冷硬着審視着下面官員,不知說了什麼,官員額角汗大顆滾落下來,半擡着袖子都不敢擦。
她略擡了眼睫,身子一僵。
城門上刻着大字:“太原府。”
驿站的驿長徐有铎這般大的年歲,也算在南來北往中見過不少官員,卻從未接觸過如他這般正邪雜糅,霸道強勢的将軍,尤其身上那股肅殺的勁頭,讓人膽戰心寒。
徐有铎不由想起四年前寒冬臘月,冷風呼嘯,大約這個地方,他身着單衣後背上鞭痕縱生,滲着血迹,十分可怖,他一手提着長刀,刀尖滴血滲入凍土之上,迅疾變成灰暗的赭色,一手提着包家的斷了一條腿的纨绔,雙眼猩紅,如野獸嘶吼,“說,你把她送到哪裡去了!”
當時一幕駭的所有人不敢上前,連着包府的家丁舉着棍棒躲在後面,好似是他娘親哭喊着上前攀着肩膀不知說了什麼。
所有人噤若寒蟬,看着他是否不尊生母喪心病狂,卻見他側着臉盯了片刻,忽而洩勁般手一松,提着長刀轉身沒入白茫茫的風雪中。
雪花撲簌簌落在臉上,凍的人一激靈回了神,才發現天空下起鵝毛大雪。
那是數十年不遇的大雪,搓綿扯絮般轉瞬失了他蹤迹。
記憶中刺骨的冷猛然爬上徐有铎脊背,不禁抖了一下,再也不敢亂想,忙從袖中掏出文書雙手送上前,恭維道,“孟将軍,驿站都備好了。”
孟青山展開封将軍親筆信一目十行,眉頭不禁皺了起來,将軍率大軍七月底到京,讓他率先拜谒大皇子。
二皇子親筆信中則洋洋灑灑談及此次戰役,通篇未有拉攏之意,可言語中全是親近。
最後一封信他則多了一份鄭重,聖上近日下令明年禮部廣開恩科,考績地方官員,擇優授官,孟青山手指微微搓磨着紙面,眼睛低垂看着上面寥寥兩句,可看出聖上平藩後已經開始着手兵權了。
重文輕武必然是下一步了。
他神色難辨,但眼中驟然變得淩厲,片刻後淡淡看向最後兩句,言四皇子外祖父黃樸重病,聖上帶太醫院親臨,下令黃卿不治,阖院陪葬。
孟青山仔細回想黃樸如今年至古稀之年,當年是從龍之功,輔佐聖上從一方安撫使舉兵起義,其中縱橫捭阖,革故鼎新,谏聖上勵精圖治,天下大定後,曾官至内閣大學士,後因病緻仕,上奏告老還鄉。
聖上涕及悲稱徒留一人,更贊其神機妙算,有諸葛之智,即使他心中留恨,也絕不允其奏,僵持之下,有官奏請國子監祭酒之位空缺。
聖上大喜當即下旨,封其為國子監祭酒并翰林學士,黃樸聽後跪地長久不語,直言于理于法不合。
百官心思各異,古往今來都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閣,到黃樸這裡,是從内閣降為翰林,确實說不通。
宣旨太監站在院中不走,直到接了聖旨才回宮複命,黃樸接了聖旨卻也隻去國子監講課,從不入翰林,聖上也隻當不知。
孟青山心裡悠悠想着,擡眸看着馬下徐有铎身子輕顫,甩缰命令道,“前頭帶路。”
驿站上下兩層,他們一行人甫一進入,随行的護衛立時把守了二樓,連着徐有铎都無法上樓,其他借住的官員更是惶恐地回到屋中。
青璃聽着周圍漸遠的腳步聲,實在不願下馬車,從進入太原府的不适感越發加重,此刻俨然到了頂峰,頭皮發麻,雙腿虛軟,恨不得立刻消失。
“下車。”低沉的嗓音如鼓聲讓她心顫。
久未動靜,忽然斜裡伸出一隻手挑起飄動的車簾,太陽西沉下異彩的光線帶着股暗沉,将他眉目描的深沉,就這麼望來,重複了一遍,“下車。”
語氣中夾雜着隐隐的不滿。
歪着頭打量她慢吞吞的舉動,再慢她還是挪動到了車門。
他卻未動,兩人隔着一掌之距,在幽暗浮動的光線下彼此對視,他逆着光,身姿高大威猛,周身散發着不容人後退的逼迫來,西邊霞光散發出最後一線光亮,将他五官渡上了一層疏淡的柔和來,尤其褐色眸中光彩奪目,裡面意味讓她受不住輕顫了起來。
他的手帶着幹爽的溫暖,抓握着她的手腕,很好的止住了她的怯懦,薄紗覆面,她眼睫閃動兩下,終于鼓起勇氣看去,周圍竟無一人,讓她長舒了口氣。
她想過,見到祖父就更名換姓,世上再也沒孟青璃此人,所以踏足此處絕不是她本願。
進了屋子,她才重重甩開他的手,孟青山手中一空,看着她劍拔弩張的樣子,一夕之間好似回到當初兩人針鋒相對的當日,也不自覺聲音軟了下來,“我來此處有要事,明日便出發。”
青璃心裡曉得她眼下有事相求,小不忍則亂大謀,可腦中一弦緊繃,讓她松弛無法自理,出聲帶着她察覺不到的慌亂,“既有要事,那我便不耽擱了。”
孟青山看她雙唇血色盡失,點漆如墨的眸子左右轉着,如受驚的小獸般驚恐,他剛欲張口,便聽到外面響起雲修禀告。
“将軍,有人求見。”
她已翩然回了内室,孟青山瞧見她的背影被竹簾遮擋,才開門看去,驿站堂中站着兩撥人,其中一撥是姨夫姨母一行人,其後另一撥人是身穿短打的三人。
姨母孟氏穿了一身新衣,手腕上帶着明晃晃的金镯子,隻是成色發烏,頭上也是簪着同樣成色的金簪,局促地拽了拽身旁的李甫,李甫矮小粗胖的身子抖了抖,一輩子的窮戶,也隻這兩年借着他發達了些,擡頭看去,兩邊護衛林立,刀刃寒光乍現,早把提前備好的話吓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