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外十五裡營地内,營帳内手臂粗的燭火呼呼燃着,被風吹的左閃右躲,照着每個人神情晦暗不明。
護國将軍封無修端坐營帳其中,隻緊緊盯着孟青山,他心底極度不悅,甚至可以算得上惱怒,一手提拔起來的狼崽子,心野了,他的話也敢不聽。
那隻能勒緊缰繩,将他引回正路上。
齊诏新面露不忿,腳尖剛移出,孟青山移了一步,在齊诏新身上投下半個身影,抱拳俯身,“緊遵将軍命令。”
“既如此,便由你傳達下去,切不可因小失大,誤了明日入京。”
“是!”孟青山退出營帳,齊诏新連着五人一起退出,到入營帳時,也隻剩下齊诏新跟着,裡面齊刷刷站着燕雲鐵衛的一衆兄弟。
各個甲胄在身,嚴陣以待,簇擁在他身邊,似乎他一揮臂便群起攻之。
齊诏新呼哧喘着氣,怒目圓睜,不解道,“将軍這樣做,全涼了下面将士的心,熱血兒郎就是為了建功立業,我們出生入死,卻在這關鍵時刻,将你派回雲州,我不服!”
響起一陣應和,“不服!不服!”
“好了!”
孟青山掃視一圈,冷靜質問道,“想想那些永遠留在雲州的兄弟,當初誓言榮辱與共,此刻将到手的升官發财拱手讓人,對得起他們?!這份恩賞可不隻屬于你們個人。”
“再者,我官職在身,何愁不會回來。”
燕雲鐵衛作戰兇悍,戰無不勝,隻認孟青山,被他叱責一番,紛紛安靜了下來。
齊诏新卻不甘心,坐在一邊,恨恨道,“老不死的,還不是怕你功高蓋主。”
齊诏新素來謹言慎行,看來這次被壓制狠了,居然說出這些來,孟青山莞爾一笑,封無修出身百年世家,軍功赫赫自以正統,自是中宮而出的大皇子的擁趸,自他不去拜見大皇子之日起,處罰總會落到他頭上。
他背後沒有世家大族籌謀劃策,單槍匹馬闖入權勢漩渦,面前捷徑走的順遂,可能終點是萬丈深淵,不如硬下心腸,拼出一條血路來。
他上前拍了拍齊诏新的肩膀,道,“你既曉得,意氣用事隻會中了他的計謀,别想了,走!陪我去騎馬。”
齊诏新抽出腰間皮鞭,喚了兩人,馬兒長嘶,四人如離弦之箭駛入濃濃黑夜之中。
今夜黑雲籠罩,飄動着淺淡的霧氣,将本就灰暗的月光蒙了一層紗般,目視之處十分幽暗,地上起了一層寒霜,馬蹄落在上面發出灑灑的聲響。
孟青山将馬籲停,灑灑聲卻越發清晰,他起身望去,翻身下馬,“藏起來。”
兩人将馬牽到遠處,孟青山和齊诏新藏在土坳裡,寒霜沾染上戰甲,秋季的寒涼便滲了進去,讓齊诏新不由冷顫了兩下,嘟囔着,“比那雲州還冷。”
話落,眼前便出現了數十匹馬,落蹄快速輕盈,蹄鐵發出寒光,那隻有軍營裡戰馬才會有的。
京都郊外出現軍馬,着實異常,齊诏新覺察出不妥來,仔細收了身子,孟青山看着為首的人肅穆沉靜的臉,暗想他怎麼在這裡?這是去哪裡?
腦中靈光一閃,他不由滞了一下,慢慢道,“京郊大營。”
齊诏新驚詫地重複一遍,隻覺涼意沖到了心口,京郊大營是聖上的親軍,護佑京畿安全,無聖上親谕,絕不能出一兵一卒。
這…果然京都水深。
“我們跟上去看看。”
孟青山口哨一聲,卸了甲胄藏在包袱中,黑巾敷面,一切收拾妥當,他估摸着距離不遠不近的綴在後面。
還未靠近京郊大營,喊殺刀劍聲已響徹雲霄,火光沖天,能看出裡面人砍殺在一起,孟青山冷靜地觀望着,并不打算沖進去。
馬兒被濃厚的血腥味刺激的略有不安,已然安撫不住,孟青山轉了眼神,看向另一邊山頭上矗立着的一行人,面對此場景,他們身下的戰馬隻略微晃動。
要麼适應了面前這種厮殺場面,要麼是馴馬高手,能極好掌控馬。
“這馬半路送上來的,回去後要加訓。”齊诏新小聲叮囑着。
隔着濃重的夜色,孟青山看向那人投來一眼,暗歎他作壁上觀,心思之深,恐不是相交之人,略一沉吟,便擺手後退。
今夜的京郊大營格外熱鬧,一行人護送着一輛馬車極速沖進了營地,很快平息了亂子,四皇子淩子湛策馬回程,路過拐角之時,停馬查看了一番便作罷。
大軍入京的熱鬧喧嘩連着青璃在後院都有耳聞,下面的奴仆臉上喜氣洋洋,各自領了三個月的賞銀,連着江月她們都有。
青璃哀嚎一聲,看得見摸不着,太折磨人了。
她這幾日都已盤算使用在定西王府的法子,用赝品頂真品,反正帶在身上,他又不會再要回去,又懶懶想着她若是有月銀便好了。
聽說聖上龍顔大悅,獎賞了所有軍士,隻是不知為何獎賞沒送到孟府,這兩日她也格外聽着消息,倒聽到了宮城内的謠言,大皇子在朝堂有失儀容,被聖上重重斥責一番。
孟青山倒親曆了此事,着實不足為道,期初還未明白個中緣由,直到三言兩語繞到京郊大營上,他心中猛然警醒,然後便是聖上點了他去京郊大營代為守将。
孟青山接下後,心底不由苦笑兩下,封無修落了空,他不想牽扯其中,也落了空。
去封府赴宴當日,青璃被早早扶着起了身,腦袋混混沌沌,随着她們折騰,卻是自顧閉眼睡着,直到微涼的巾帕落在臉上,才一激靈睜了眼。
江照吃吃笑着。
實在不是她偷懶,隻是想着今日能出府,心底便有些蠢蠢欲動去尋祖父,又擔心祖父并未給她遞信兒,貿然前去惹了注意,糾結了起來,到了子時才睡去。
秋日豔陽高亮,即使到處紅衰翠減,依舊透着燦爛光輝。
孟府門前停着三輛馬車,青璃踏出門口,也隻看到李青蕪嫣紅的一個裙角,耳邊響起一陣響亮的馬蹄聲。
她在馬車前站定,側首看去,孟青山騎馬回府,寬大的官衣在他身上,襯着他身姿格外挺拔,高坐馬上,居高臨下看來,不像邊關粗野的将軍,倒像本該在京都玩弄權勢的世家公子。
孟青山翻身下馬,看向她一身夕陽餘燼般橙紅色的彩繡花卉衣裙,恰應和秋意正濃,他打量着她氣色,陶瓷般的肌膚浮着一層紅潤,整個人溫暖濃郁,遠勝花嬌。
李青蕪從前一輛馬車跳下,青璃不願牽扯,扶着江照的手上了馬車,江照看着将軍望來,自覺退回到最後奴仆的那輛馬車上。
“表哥,你回來了?姨母挂念您多日了。”
話語又雀躍又期待,接着是一連串的關切,甚至連今日穿着可妥當都問了出來。
青璃坐在馬車内,有些好奇他如何應答,隻聽到遠去的腳步聲,低語兩句,下一刻,車簾掀開,他大步邁了進來。
雲修從車簾下擺之處托送進來一個包袱。
他雙腿修長,車身晃動,兩人衣角不免有些碰撞,青璃微微收緊了裙裾,聽他問道,“一切可妥當?”
兩人隔着一臂的距離,她低垂了眼睛,轉了一下心思,“府中處處妥帖,隻是待的憋悶。”
她睫毛濃密卷翹,眸子清潤,孟青山喜歡她望着他說話,河中府還未有消息,暗衛禀告府周圍有人窺視,她若出府,他不放心。
擔心一個不小心,她又失了蹤迹。
青璃久未聽到他出聲,莫名有些緊張,耳邊響起衣服摩擦聲,她擡眸看去,瞬時又低下頭去。
這人...全然不拿她當一回事兒。
等沒了動靜,他已然換了一身暗棕色的錦袍,看着她微紅的耳尖,莫名高興了些,“帶着人,從東側門出去。”
青璃一喜,沒想到他答應的如此痛快,放在幼時,他也等閑不放她出門的。
“謝表哥。”她高興,話也多了起來,“表哥,差事一切可順利。”
“有些意外,不過總比預想的好。”
“那便好。”
“進了封府,謹言慎行,有事讓丫鬟來找我。”
青璃雖不覺有什麼大事,依舊脆聲應了聲是,直到進了封府後院,看着站在面前的嬌小女子,對着孟母好一頓恭維,心中開始警覺。
孟母從進了封府便挂着和煦的笑,将與人之間的距離把握的剛剛好,回首道,“青蕪,青璃過來見見封小姐。”
封玉蟬一身火紅的衣裙,頭上是全套的紅瑪瑙簪钗,富貴熱烈,看向身後兩人時,上下打量,爽朗道,“我是封玉蟬,你們既然是孟将軍的表妹,有何不懂的,随時可找我請教。”
青璃低垂着頭,總算明白了赫赫護國将軍府的掌上明珠,如何對她們另待,原來是别有居心,聽她話中,言語親近可語氣高高在上,恐不是好相與之人。
李青蕪也不知真沒聽懂還是假沒聽懂,上前抓着李青蕪的手,笑着道,“好呀,玉蟬。”
封玉蟬擠着笑看向青璃,見她容色豔絕,卻一副逆來順受,低眉順眼的樣子,便沒了興緻,微微點了一下頭,目送孟母進了花廳,便将手抽出,自顧去了她處。
她根本沒來得及阻止,李青蕪就跟了上去,隻能作罷随她去,轉了身子走向角落處。
“你是孟将軍的表妹?”一道綿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青璃回身,是一個身材纖細的美人,腼腆一笑,“我是唐禦史府中的,唐書卿。”
原來是隔壁府的小姐,青璃仰起了笑,“青璃。”
兩人一見如故,說起話來是越來越放松。
封玉蟬坐在涼亭之下,陰恻恻地盯着,瞧她笑容明媚,是越發礙眼。
吏部尚書府家的小姐陳麗徽,陳麗娥,禁軍統領安平太的胞妹安姝岚,都圍坐在她身邊,安姝岚性子跋扈,說話也不留情面,“不知從哪塊窮鄉僻壤出來的,一身的窮酸氣。”
陳麗徽譏笑了下,“話可不能這麼說,畢竟是孟将軍的表妹,待孟将軍聽到可不妙了。”
安姝岚知道陳麗徽是引封玉蟬對她不滿,可誰讓她阖京都的兒郎不選,偏選了那個冷心的将軍,刺道,“一副狐媚樣子,若是沾染上孟将軍,可不惡心人。”
“好了!”封玉蟬心裡煩躁,不願聽兩人機鋒。
院門一聲唱和,“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到!”
浩蕩人群簇擁着三人,青璃起身時隻看到了背影,封玉蟬睨了她一眼,也進了花廳。
挑釁得意,格外的不友好。
院中一靜,探尋的眼神都落在了青璃身上,随後響起低低的驚歎聲。
唐書卿故作自然地上前一步,擋了一部分視線。
青璃心頭一暖,小聲道,“無礙。”
“她脾氣可不好,張揚霸道,惹到她要惹倒黴的。”
“好,我會小心避着她的。”
片刻後,便有封府大夫人發話,邀一衆女郎前去後院,搭了戲台,布了花景,還有各色的小玩意,甚至在最裡側有個不小的平地,可射箭蹴鞠。
青璃被唐書卿拉着到了平地邊緣處,四處無人,兩人倒想效仿将軍滿弓射箭的英武,兩人好不容易拿出弓來,她去拿箭矢,弓身沉實迫的唐書卿連連後退,她扔下箭矢急忙去攙扶。
連連趔趄,穩住身形後,兩人一臉窘迫。
一聲短促的笑聲。
青璃循聲看去,頭頂上是假山嶙峋,迂回曲折,樹草掩映,并不引人注意,此刻看着上面站着一人,一身金線彩繡的錦袍,在陽光下金光閃爍,五官周正,眼底溫和的笑意讓人莫名放下戒備。
“給二皇子請安。”唐書卿拉着她請安。
青璃低垂下眉眼。
已有人聽到動靜走了過來,很快,安靜的平地站立了不少人,請安問好,嬌聲連連。
她慢慢退到了外圈。
不經意擡眸,恰碰上他含笑望來,青璃錯了眼,看到了後面站着的孟青山。
他朝她看來,黑沉沉的一眼,然後側過臉去,孟青山心底有些不耐煩,面上恭敬聽着大皇子和将軍言語來往,十分親和,此刻做派倒十分符合寒門将軍的形象,寡言少語。
二皇子淩子周感覺失了意思,回身走來,笑着道,“封将軍,封府的開秋宴不會隻讓人說話吧。”
“二皇子,說笑了。”
“是嗎?”淩子周玩味的看了大哥一眼,最後吐槽着,“無聊極了。”
“在下陪二皇子走走!”孟青山自告奮勇,二皇子點了一下頭,在前走着。
大皇子淩子胥冷冷盯了一眼,最後意有所指道,“道不同不相為謀,看來有些強求了。”
封無修做好的打算卻沒想到出了岔子,不知道聖上如何看到了他,可眼下他進入京郊大營,反倒不好與他撕破臉面。
“大皇子,放心吧,該封口的已經封口了,他絕不會察覺到異常。”
“最好是!”
淩子周帶着孟青山繞着假山而行,兩人均未言語,倒是難得契合。
旁邊一棵烏桕樹,樹形挺拔,樹冠寬大,枝葉繁茂,被霜華漸染,纖薄輕靈的葉片已由綠轉紅,又透着黃暖,似斑斓錦緞,兩人伸手便可觸之。
撥開交疊枝葉,看向下面一群世家貴女,已然聚集成群。
淩子舟一眼便看到了高傲站立的大公主淩舒芝,一身赤紅的百花鳳尾裙,面容緊繃,盯着下首的兩人,“擡起頭來看看。”
青璃垂着眼仰起頭來,手心用力示意了一下唐書卿。
唐書卿本就是陪她在僻靜處待着,卻不想與封玉蟬碰了對面,封玉蟬耳邊全是驚歎她面容的話,厭惡地掃了她一眼,揮手招上前李青蕪,青璃看的明白,是安姝岚伸腳絆了一下,李青蕪踉跄往前撲來。
青璃機敏地側身,卻忘了唐書卿在身後,被帶着往後退去,恰踩在大公主裙裾之上。
青璃看着大公主裙角上的印記,在寸錦寸金的雲绫錦上格外清晰,但要真較真起來,對面是李青蕪,這邊是唐書卿,可和她人牽扯不上絲毫關系。
簡直無懈可擊。
李青蕪被人利用猶不自知,害怕的躲在了最後。
“确實美貌,不過卻沒腦子。”大公主譏諷道。
下面一陣低笑,唐書卿漲紅了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青璃擡起眸子,冷冷地在衆人臉上掃過去,有的人斂了笑意,有的人明哲保身側過身去,最終落在封玉蟬臉上,閨閣小姐的手段也不過如此。
“民女初來京都,一路看到百姓安居樂業,所見京都車水馬龍,繁華盛世,更聽說聖上寬宥待人,愛民如子,沉浸其中,望大公主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