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寺建在山頂,馬車隻能停駛在山腳下,就連帝王也隻得步行上去。
湘妃翹矚一眼不見盡頭的石階,又恰逢潭從她身邊經過,眼珠一轉,借此言道:“逢美人向來嬌弱,待會可能撐得住?”
宮中衆人無人不知湘妃的脾性,僅是單純的嘴巴毒,不饒人,從來沒有刻意針對誰的意思。于是,逢潭也想趁此逗她一把,便止住腳步,滿面愁容地看向她:“這可如何是好?”
“嗯?……幹什麼!”湘妃旋即臉色微變:“你可别看本宮,本宮可不理你!”
玟嫔在旁掩笑道:“逢妹妹不用憂慮,實在為難的話,是有轎攆的。”
“雖然這山沒有太高,但現在天熱,你……”湘妃的眼睛在逢潭身上觀量一圈,瞧着她清瘦的小可憐樣,連連搖頭:“可别半路暈倒了,祈福沒祈到,還平白讓人沾了晦氣。”
逢潭認真地點了下頭:“湘妃娘娘放心,嫔妾就算是暈,也會暈的離您遠遠的。”
湘妃鼻間輕哼,轉身提了裙擺對身邊的婢子道:“快走!”
五月的風已然帶了暑夏的躁意,流雲緩動,燦日當空,微微移動兩下便就不由冒了熱意。
常聿不知何時落在了逢潭身後,最後登頂的幾步,悄然伸出胳膊墊扶了她一把,繼而在她耳邊輕語:“嬌氣。”
“……”
逢潭笑吟吟看他,皮笑肉不笑的。
趁他不防,手下就着腕間狠狠掐他一下。
然逢潭不知的是,即使如今天熱身着薄衣,就憑她這點力氣,于一個青年男人來說,根本無覺痛意。
甚至……還有些軟綿綿的。
逢潭斜他一眼,随後在兩人之間拉開小段距離。
常聿:“……”
大雍朝曆代帝王對端午時段的祈福祭拜之事都尤為看重,每逢三年即行一次大儀。
從新年年初就開始的祭壇修建到整理,再至後面的祭天地、拜諸神、祈福祝願,每個細枝末節都是經過層層嚴格質控的。
帝王仔細端量祭台一周,視線每落一處,以禮部尚書為首的禮部衆人的心便随之提起一分。
禮部衆人俯首含腰,未得帝王示意,遲遲不敢起身。
“有勞諸位賢卿。”
直到聽到這句,禮部尚書才瞬間暗舒了口氣,可身子依舊微微低垂着,他恭敬謙卑道:“臣等愧不敢當。”
逢潭和徐美人随在隊伍末尾,徐美人偷偷同她咬耳朵道:“沒記錯的話,你父親也是在禮部當差的吧?你可有在這些人中看見他?”
逢潭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
徐美人詫異:“不應該呀。”
逢潭道:“離家太久,不記得了。”
徐美人“啊”了一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明白過來後,不可思議地又“啊”一聲道:“你爹長什麼樣子,你都能忘?!”
逢潭淡笑:“興許,是才将大病一場的緣故吧。”
徐美人咂咂嘴,似是有話要說,欲言又止好半晌,最後語重心長地“哎”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膀。
前面帝王擺手,衆臣這才緩緩起身。
逢潭也随之望去。
禮部官臣的隊伍中端,逢光青色官袍着身,似是心感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謹慎着帝王的動舉,遲疑地擡了擡眼。
兩人目光交彙一瞬:“……”
*
時過正午,恰是日頭最毒的時候,帝王耐不住煩熱,象征性的草草在寺院裡轉了轉,随即迫不及待地遣散了衆人。
逢光離去前,向逢潭撂下一個眼神。
逢潭心領神會地循着他的身影,一前一後走到了旁側僻寥的小路。
影蓮自是清楚面前場景之意,不等逢潭示令,便已了然地先她一步去往所住的廂房整理。
逢潭不緊不慢地走過去,規分地朝面前之人道了一聲:“父親。”
逢光:“你怎麼會在這兒?”
逢潭:“宮中人手不夠,指我随行充數的。”
話音落地好半晌,逢光才溫言冷語地開口:“進宮的這兩年,日子不好過罷?”
逢潭平淡回以:“再不好過,如今也好過了。”
逢光忽然扯唇一笑。
他原還當這個感情了無的女兒進宮兩年都毫無動靜,已是顆沒用的廢棋。
不曾想,将其割舍數月後,她竟又開始有了冒尖的勢頭。
當真是出人意料。
逢光冷諷道:“天子腳下,仰人鼻息的滋味,今而你也算自嘗一遍。”
“後宮都如此這般,前朝更亦是。”
逢潭眸底如漩,沉聲道:“父親為家操勞之苦,女兒明白。”
“你能明白自是最好。”逢光道:“為父的對你仍舊隻有一句話。”
“即使來日你腳下的路走得再遠,都切勿忘了自己身後的逢家!”
“當初若不是我安排你進宮,你又如何能享受當今的富貴榮華?你的生母夏氏,常在睡夢中喚着你,也希望你不要辜負了她對你的滿心挂念。”
“……”
聞此,逢潭淩惡斂眼。
好一句“當初若不是我安排你進宮,你又如何能享受當今的富貴榮華”!
阿悅獨身涉世,幾經最需人照拂的時候,從未見有什麼親母慈父的尋上門。孤苦伶仃那麼多年,臨了了又突遭橫禍,死的不明白。
若非朝堂情形相迫,為了穩固他那好不容易爬上來的,所謂的在朝地位,他又怎會将這個主意打到流落在外數十年的女兒身上?
逢光:“你這是什麼眼神?”
逢潭:“女兒隻是覺得,父親口中的富貴榮華,說的真是好生輕巧。”
“這兩年,女兒是怎麼過來的,難道父親心裡不清楚嗎?”逢潭說罷,停頓幾秒,複又佯作後覺恍悟的模樣:“不對,是我記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