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外,一個小太監蔫了吧唧地蹲坐在地上。
趁着陳必房進去通傳的間隙,逢潭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留滞。隻見那小太監面色潮紅,氣悶的大口喘息着,脖間的衣料已然被汗水浸濕大片。
此刻,小太監隻感耳間一陣嗡鳴,渾然不覺外界聲響。他無力地垂喪着頭,意識朦胧中,餘光出現一道模糊的身影,他怯了膽,咽了咽寥寥無幾的口水,一顆心全然提到了嗓子眼:“姑娘……”
話落靜默幾息,小太監覺得自己要遭殃了。
在這宮裡,讨喜的差事,大家全都跻身搶着幹;然像那些髒累的煩活,隻會被人一推再推,最後全都落在像他這樣初出茅廬的低層小太監身上。
他欲站起身來解釋:“不是……我、奴才沒有要偷懶……”
意料中的責罵并沒有如期而至,隻聽影蓮“喏”了一聲,随意地将手裡的百寶花鳥八方提盒伸到他目下。
小太監沒想太多,連忙強撐着身體,從她手中接過。
影蓮瞧着他,啧啧搖頭:“你這家夥呀,還真是趕上了好時候,碰見了我家貴人。”她呶了呶嘴,道:“這裡頭的梅子湯可是一直都用冰鎮着呢,一口下去,冰冰涼涼,最是爽利解暑。等下趁陳公公不注意的時候,你趕緊喝了昂。”
小太監聽完身形一僵,稍作愣了愣後,旋即反應過來這是給自己的,連連直搖頭,想将手裡的東西還回去。他戰戰兢兢地說:“不不不,奴才承受不起……”
影蓮“咦”了一聲,然後道:“平時倒也沒見你們禦前的人,能有這般客氣?”她豪氣擺手,轉身回去:“我家貴人心善,允你喝的。”
小太監當即眼眶一熱,受寵若驚的讪讪點頭謝應道:“...多,多謝貴人!”
說罷,他拖着虛浮的步子,跟揣寶貝似的懷抱着那百寶花鳥八方提盒,找了個角落蹲坐下。溫涼的梅汁在口腔展開,酸甜可口,沁人心脾。整碗下肚,那會兒子漲紅的臉,也逐漸一點一點的降下。
意識恢複清明,他的心裡生了好奇,方才進去的……是宮裡的哪位貴人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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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的,當晚帝王點了逢潭侍寝。
“貴……”懿元殿外廊下的台階上,兩個婢子并肩坐着。才将脫口的話還未成調,旖月蓦然斂口,謹慎地瞧一眼周圍,“影蓮姐姐,夜深了,你不用陪我的。今日你也累了一天了,要不還是先回罷。”
逢潭兩手閑逸地往身後一撐:“回去也是悶得慌,留下來還能跟你坐會兒,一起說說話。”
旖月盯着她看了許久,繼而轉頭也漾了笑意:“...能跟着貴人真好。”
“...好?好什麼?”逢潭沖她笑笑,“才将過了幾天舒坦日子,就把這些年吃的苦全忘了?”
那年,娴苌宮合宮上下就四個人。
影蓮、旖月、來樂還有……半死不活的她。
嚴冬臘月,極寒難耐。
原就不多的炭火,一應全都集在逢潭的寝殿。
白日裡倒還好,偶爾碰上好天氣,影蓮他們還能到院裡尋個日光暖和身體。
一旦到了晚上,太陽西落,漫漫長夜,那才叫一個難捱。
逢潭鮮少的意識清醒,不忍見他們受此寒苦,是以每逢冬夜,影蓮他們三人全然是跟她擠睡在同一個屋子裡。
那個時候,他們甚至連身上的衣裳都不敢脫,幾個人蒙着被,瑟縮在一起,熬過一夜又一夜。
帝王總是抱怨,為何逢潭的身子總是不見好。
可她的身子底究竟有多差,隻有自己和他們三個知道。
常年的匮乏,又哪是這小小半年就能養過來的?
旖月垂眼,看神情仿佛是在回憶。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笑了:“...日子雖然難過,可心裡頭卻是暖的。”
活在皇權下,主子不把奴才當人看,奴才之間亦是高位鄙低位。宮女太監們,沒有資曆,就隻能任由上面的人欺辱打壓,無力反抗;整日誠惶誠恐地在貴人們的喜怒哀樂下苟生,看盡眼色行事,沒人會在意他們是死是活。
而逢潭不一樣。
她是例外。
她待他們好。
是以哪怕日子再難,他們也仍然願意跟随她。
“……”
也是。
人與人之間交往,所圖得不就是這點兒真心?逢潭沒有說話,怅然地擡起頭看天。她忽然問:“那你會怨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