譽國府入夜後大多燈燭輝煌,門前到處珠纓寶光閃爍。
距石獅子數尺外,一座高大的彩樓騰空而起聳立在霄漢之間,錦緞交結為橋,連通彩樓左右的兩根青藤柱子。
緊挨着青藤,有兩根花燈。一根是照着蓮花紮成的紅香燈,叫做“濯清蓮·琥珀燈”;一根是照着水中芙蓉紮成的青松燈,叫做“白于雪·茯苓燈”。
再旁邊,依照慣例搭了十個供人賞燈的燈棚,每座燈棚都是花團錦簇,富貴熱鬧。棚頂卻也亮着,隻因今年趕新鮮,頂部建造成了尖頂,裝一盞香燈進去,雕刻成型的金麒麟自然就發光閃爍。
還會在棚前地下投出一隻巨大威猛的麒麟影子。
看客扯過身邊友人,環視一眼,悄聲道:“這就奇了。我怎聽說玄國府崔老爺奉旨遠下江南,那邊府上正是無人的時候?都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譽國府韋家不說散去幾分富貴氣,今年卻比往年更要堂皇,這算什麼?”
“算你輕言。”
“富貴為表,有權有勢才為真,”回答的這位友人正是譽國公韋史的門客,今出府招待朋輩,他倒是略知一二,“憑當今聖上的态度,有宮中娘娘在,譽國府便不會有沒落的一日。何況韋老爺是朝廷重臣,為官清廉,今時大辦場地供他人鬧元宵,做盡好事,哪裡是散财,分明是聚财。”
場面話要麼是慫包說,要麼是有所仰仗的那起人說。看客笑笑不說話,皇帝再怎麼重韋輕崔,世家大族一旦權重,必遭上面忌憚。
他看這才是真呢。
如若不然,堂堂玄國公何苦遠行?
且又有另一層模糊關系在作祟。當今天子,韋家,崔家,在尋常百姓眼裡那是斬不斷理還亂。
......
當年南安入侵,豈止陳大将軍一個忠勇之士?
若真如此,即使一人能擋千軍萬馬,也架不住昏君佞臣,旭朝早亡了,更輪不到當今天子弑父殺兄繼位。
天下人這才回過味兒來,那位溫文儒雅,博學笃行的李太子,是個正宗狠人。
廣觀天下,亂世一出,十道豪傑無數。李太子年僅十六卻敢應下征西大元帥的陰謀皇旨,又有應時而生的三千文武輔助,必然天時地利人和地闖出這一番基業來。
李紳母族勢力龐大,齊鄭二王計出,一半朝野聲音替太子極力回駁。
要知道,太子尚未弱冠,此前從未上過戰場。
然太子年小卻有魄力,不願流出個皇室當縮頭烏龜的名聲。他以保國衛民的驅賊之論,推辭三回,之後不作違抗,冒着丢臉負民的大風險,敢做這第一人。
硬是從一片罵聲中殺上名垂千古。
本是舉國敬仰的少年帝王,李紳卻狠得下心算賬。以往隐忍,繼位後,但凡對他有威脅的手足或大臣,盡皆被殺死。連當初不顧父子情的先皇也沒放過。
提前聞聲兒的大臣早就丢兵權乞歸田,告老還鄉遠離朝堂,唯有齊鄭二王生前靠山崔老甯死不全,譴責李紳逆天而行。
李紳正該為樹名安撫民心,與心腹韋老商議了,因顧及崔老是三朝元老,德望才能極高,故未趕盡殺絕。
何況韋家與崔家即使近些年因立場不同疏遠,親緣卻在。
韋老是做姐夫的,有崔老夫人灑淚求情,哪裡還論多大仇敵,隻是拼上老命力保。
李紳重視貞節之臣,在這方面多有寬容。又有心腹勸,天下人看着,李紳略一咬牙,索性仍重用崔老。
哪成想不到一年,兩位重臣相繼辭世,舉國哀悼。這般一來,韋崔兩家的關系卻又朦胧住了,沒兩位老臣權衡,皇帝自然不用再顧左右之言強壓舊仇,漸漸遠崔。
崔家後人早有崔老臨終叮囑在先。知少不得這一日到來,為保家族,崔老讓其子崔正道尋個時機辭官歸鄉。偏這崔正道求官半生,是個頭鐵的,不守父命,堅信前途有光,将崔老叮囑擱在一旁,隻叫子孫後代忠心輔佐君王,逆改崔氏命運。
崔家目今的狀況,正在尴尬處。
門蔭無數,官爵輝煌,卻在官場如履薄冰。
适逢有個機遇,委派給了侍中、綏安郡公崔正道。崔老辭世後,崔正道襲了公爵,稱玄公。皇帝特命朝中重臣親赴江南重修緣因寺,不知道的以為是緣因寺重要,崔氏承寵。
知道的譬如朝中上下,都心照不宣,明白這是将崔家政場唯一的頂梁柱支走南下。重要的是緣因寺,非正道也。
崔家形勢夾縫中求生,崔正道有苦說不出。隻是讓其夫人将行囊裝點了,辭别長安的同僚親故,随從了四五十個關西大漢,夥同伴當,于秋爽日奉差收拾起身。
日夕趱行,坐轎下江南。
......
“崔韋本一體,韋家若想剝除幹淨,恐怕太難。”看客抿唇深思半晌,得出結論,“兄所言不差,宮中娘娘極得盛寵,若是誕下皇嗣......”
韋家門客面色有異,似是不願再談及主家事務,扯住身旁看客的衣袖,将他帶出人群,尋到沒什麼人的角落,好打消他此行所求。
“依弟所知,兄還是另尋出路為妙,譽國府并非兄的長久之計。”
“哦,為何?”
“你以為保譽國府的是娘娘?實則不然,兄有所不知,聖上心中另有佳人,苦尋幾年未果,每與妃嫔行事後,必叫内侍遞上一碗避子湯。這也不是什麼皇家秘辛,朝中大臣們都是知道的。再得寵,能比得過那位佳人?”
連嫡太子之位,都要為其保留。
看客驚了,“那依兄所言,保譽國府的會是何人?”
“這又奇了,那自然是韋家後人。”門客撫須輕笑,沉默半晌,眯起眼睛瞧向譽國府的偏門,那裡正有一頂轎子入内。
看客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見是入夜來,自覺奇怪,便提了一嘴:“那又是誰?”
“前朝陳大将軍的後人,也是老夫人從杜奶奶那邊親認的孫女兒,接來府上養着。老夫人喜歡着呢,沒來時便常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