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豐三年,立春。
帝臨五嶽,請降天福。一日齋戒後,日風和煦,紫氣東來,帝王大悅,随候銮駕的官員大臣皆有或大或小的封賞。
快要下山時,李紳忽道:“天地萬物,非人臣君子不能輔也。”
“朕觀古今,當年玄帝亦有登山之舉,據說玄帝來時,天地清晏,燃火連星。歌樂齊奏,竟有祥風南飛而至,逸若仙雲。還有‘慶雲紛郁,遍滿天際’這種奇象,直至巳牌時分,慶雲也依舊不散。”
天文官徐淳飛撲跪拜:“陛下此行,巧遇如此祥瑞,是陛下明治天下的治世之功所緻。臣,恭賀陛下!”
其餘随行的百官也一呼百應,皆跪下應景兒。
韋史側眸一瞧,眼神示意身邊已有一官半職的韋慎遠。
韋慎遠年過弱冠,考取功名中探花,又有韋史刻意幫襯,短短兩年已官居散騎侍郎。
他習慣穩重,雖有幾分惶恐,卻敢面不改色地起身,穿插在此起彼伏的溜須拍馬聲中道:“臣不勝惶恐,謝皇上龍顔慷慨,寬納臣一生抱負,予民四海升平。”
李紳聽見,負手微微一笑,嗓音慢悠悠的。
“韋侍郎的抱負,在民身上,不在朕身,何來此種慷慨一說?”
韋慎遠先是恭敬一拜,在一衆老臣新銳的凝視視線下,一本正經道:“陛下受命于天,是天意所緻。陛下繼位以來,‘封祀岱嶽,謝成于天。子孫百祿,蒼生受福’,若非陛下廣納忠言,大度其逆耳之慷慨,如何有君臣一心,造福于民?”
“故,臣自覺所言不差。”
李紳大笑兩聲,轉身拍欄而立,鳳眸寡淡地望着天邊雲海,隻見山峰高聳,着實令人心曠神怡。
末了,他彎唇笑了笑,嗓音中的不悅,隻有常伴君側的鄭老韋史等人聽了出來:“韋仆射家中果然人才輩出。朕曾聽聞,韋仆射家的二公子頗為風流,有‘長安無公子,天下無盛世’的贊譽,如今安在韋侍郎身上倒也不差,都是人中龍鳳。朕以為,該賞,諸卿以為呢?”
“全憑聖意。”
“臣叩謝皇上。”韋史冷汗直冒。
韋慎遠自然也跪下謝寵,身邊大臣都在稱贊帝王英明。低頭後,他卻皺了皺眉,說不出來的心悸。
李紳笑道:“既無朝事,諸卿不必拘束。朕日理萬機,也少關問你們别的,不知小公子今年多少年歲?”
韋史嘴角一抽,戰戰兢兢地拱手作回:“回陛下,小犬今年才剛滿十六。”
鄭老等大臣站在一旁,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其中不乏有看笑的。
山嶽之上,寒風切骨,卻安靜極了。
“十六正是該讀書的年紀,小公子志向如何?”李紳也才二十,然到底久居高位,經曆頗豐,氣度竟不比鄭老等差上一分。
韋史擡頭,果見那位曾創造傳奇的少年帝王正似笑非笑地溫和看着他。
李紳長相英俊,身高體長,皇室養出的倨傲與不可高攀都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緻,舉手投足間非比常人。
韋史牙根一緊,先帝如何想,他還能猜出一二。本以為新帝年小好對付,哪裡知他繼位這一二年,隻有他們吃癟的份兒。
君臣之間,起過最大的争執,隻有前朝丢失的國土收複一事。
鄭老态度不明,另幾位文臣都是攔阻。韋史一向隐身,隻叫戶部侍郎池南風沖鋒陷陣,勸阻李紳出兵收複被北方蠻族占據的舊山河。
天下太平,韋家權力正穩,兵權已掌十分有四。
别以為他不知新帝如何想。
不止崔老有叮囑,韋老臨終前,亦有叮咛。韋家滿朝文武,盤根錯節,新帝若想兵權盡掌,自然要從韋崔兩家下手。
然面對屢屢受阻,李紳正該是管不住脾氣的年紀,卻隻怒罵過一次。
“我中原河山,多少忠烈将士以血為引,殺出一世又一世的太平盛世,若無四海昌平,蠻族平定,何來爾等長安樂土!國土不收,國威何在?民又将何以為安?”
“數萬萬将士用生命守住的北甯十二洲,君臣豈有拱手讓人之卑鄙?朕既為一國之君,理當為民。朕繼位以來,在其位謀其事,然失地不收,容蠻族踐踏,豈曰為民?荒唐!”
兩方争執不下,本以為皇帝會不顧君臣關系,鬧得朝堂分崩離析也要時隔兩年再次出兵征伐。
誰知皇帝唯一一次怒罵,卻是用計。
為的就是激出崔正道那老家夥。
皇帝本就無意操之過急,而他們卻因習慣帝王有收複之意,防不勝防,将那次帝意當真了。
果真崔正道見形勢不受控,一跳出來發聲,皇帝當即收網,擺了他狠狠一道。
堂堂朝堂重臣,就這麼以言辭不當,惹怒帝王的由頭,去江南修什麼緣因寺,釣魚養老去了。
而天下百姓與朝堂相距甚遠,自是不知其中門道,以為崔家如日中天。畢竟那緣因寺,皇帝為太子時就已拜訪,繼位後,又極是重視。
由此一事,韋史越發知道這位少年帝王,不可小觑。
一個言行不防,指不定就掉進圈套去了。
......
韋史沉思良久,不敢耽延,忙道:“小犬有志苦讀多年,有意入朝為仕,輔佐君王,隻可惜小犬不是讀書的料兒,沒少叫臣頭痛犯難,隻瞧日後如何了。臣也管不住他這個潑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