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豐六年秋,荷開滿池。
天氣溫暖,陳绾月去園中賞荷,荷花池建造并不遵循方正或圓,工匠依照荷葉模樣畫的工圖,欄杆環繞,翠柳垂岸。
她接連來了幾日,都沒碰到誰。
這地方比較偏僻,本就不常有人來。碧頃叮囑她多出來走走,和姐姐們一處玩耍,以前她聽了,但終究沒趣,索性身子好些能出來走動,依然習慣去人少的地方。
漸漸的,陳绾月來荷花池的日子也便規律起來。
每逢月初、月中、月尾才來。
今日是月中,陳绾月走進園子,一徑穿過柳絲遍垂的堤岸,再往裡走些,一道修長黑影伫立在欄杆前,她挑開柳條細瞧,發現是個人。
韋延清負手觀荷,仿佛在沉思。
陳绾月眉心一蹙,認真思索要不要轉身回去。
想到昔日他習慣避嫌,這荷花池又不是非來不可,陳绾月沒再猶豫,并未撫柳走近,手一放,蓮步向後悄轉。
追魚餘光瞥見,喊住道:“绾姑娘?”
陳绾月無計可施,隻得上前道:“二哥哥,你也來賞荷嗎?”
韋延清看她半晌,淡淡應了聲。
空氣安靜下來,頗有凝固。追魚貌似興奮極了,仿佛八百年心裡話不曾說出,語調輕快:“二爺才讓我去借藕,绾姑娘慢賞。”
追魚飛跑去了。
陳绾月暗暗無語,整個荷花池都是你家的,何來借這一說?
大抵是追魚嘴快說錯了。
韋延清應是在等追魚拿藕回來,并沒立刻走掉,似是覺出氣氛僵硬,微有怪異,她不像往常那般主動說話,他便開口。
“今日月中,怎想起來這裡賞荷了?”
很少聽到有人跟她一樣,也分月初月中。陳绾月怔了怔,看着葉圓清潤的荷花池,滿心舒服道:“這麼一池香荷,不看倒覺委屈了它們的風姿,歇過晌便來了。”
韋延清側頭,旁邊小姑娘賞得認真,沒有再理他的意思。
她是真心在賞。
韋延清感受着幽靜香風,攜帶絲絲縷縷香囊味道,秋風涼爽,吹一吹心曠神怡,連香囊氣味也更濃郁。
他無意去嗅,隻是好奇,這到底是什麼味道。
清淺嬌嫩,沁入心間。
他目光落在圓潤剔透的粉荷上,又移去魚兒跳躍掀起的輕柔波漾,一向冷沉古闆的視線開始失焦。
陳绾月看夠了,側過身去,想要告辭。
追魚站在橋上,揮手道:“二爺二爺!忘了問您,借藕是何意思?小的要去同誰借?”
看來追魚也不知借藕是何道理。陳绾月茫然擡頭,韋延清也擡頭,背對着她道:“去找崔琛,你說了他自然知道。”
韋延清舒展眉目,邁步道:“不早了,回吧。”
陳绾月隻得拔腿跟上。
走至杏棗林,兩人正好撞見韋凝香走來,隻帶了一名丫鬟萍友。
幾日過去,韋凝香再面對喜怒不顯又氣度過嚴的二哥,即使心裡仍有些許别扭,面上照舊笑着恭敬問候。
看見還有陳绾月,韋凝香道:“這時候,绾妹妹不去三弟弟那裡學詩,怎和二哥跑到這裡來了?”
自半年前起,杜杳覺她身子過懶,怕養成惰性,尋機去找崔老夫人問過話,讓她跟着韋不辭學詩。
她雖意願不大,然杜姨媽滿心為她好,懇切叮咛,崔老夫人也同意了,并不好違背長輩心意,索性偶去薛姨娘院中。
陳绾月彎唇道:“我去賞荷,偶遇二哥哥也在,正好順路才一起回。三哥哥那裡今日有業師授課,抽不開身,便改成明日再去了。”
韋凝香點點頭,過去挽着陳绾月,笑道:“你我倒都有高徒潛力,畢竟都有嚴師。前陣子二哥回來,老爺也叫二哥指導我功課,二哥管教起來太嚴厲,我都不敢說話。”
韋延清站在一旁,眼神淡淡:“你若争氣,我便晴天。”
先時,兩個小姑娘都是愣住,過了好半晌,突然顧不得恭敬禮數,不可置信笑作一團。
韋凝香活潑些,撲在陳绾月身上。陳绾月轉頭,聲音輕輕柔柔的:“二哥哥,原來你也會說笑話。”
韋延清瞥她一眼,沒回答。
韋凝香提議道:“绾妹妹底子比我好,反正最近不辭忙于學業,應是顧不來你,不如绾妹妹也讓二哥教可否?跟我一起,這樣二哥罵起人來,好替我分擔。”
陳绾月頓了頓,忙婉拒道:“不必勞煩二哥哥,我等三哥哥忙完這陣子就好,學詩而已,不是什麼大事。”
她沒忘記,二哥哥那麼認真避嫌,她也一定不要給别人造成負擔。
“學詩不是大事,什麼才是大事?”一道微有冷調的嗓音響起,兩人皆是一怔,陳绾月擡頭朝低眸注視着她的男人看去,“古有鑿壁偷光,雪裡尋師,孔子遍訪諸侯,劉備三顧草廬,便不為學詩,難道不為傳道授業學習自己所沒有的特質?”
“我雖不算精師,但到底有些用處。”韋延清态度并無驕縱炫耀,溫和仿佛陳述事實,“你若覺學詩沒用,趁早打消念頭,别浪費彼此的功夫。三弟勤學苦讀,正該專心攻讀。”
韋凝香大為震驚,瞠目結舌地看着無差别教訓的二哥哥。
“绾妹妹也沒說,學詩沒用啊......”她摸了摸腦袋,小聲嘀咕,腦子沒跟上自家二哥義正言辭的話。
陳绾月唇瓣輕抿,瞪他不語。
這幾年她本就極少跟别人交流,莫名其妙被訓一通,她不難受才怪。再有怪病纏身,消磨心靈,自然脆弱不比常人。
韋延清看了看,忽而閉嘴。
陳绾月懶得理他,匆匆與他們兄妹二人行過禮,轉身就走。
韋凝香正要喊住,忽見自家淡漠自持,前一刻還面無表情的親二哥,大步一邁,長臂一伸,旁若無人地将绾妹妹拽回,絲毫不像先前罵完她便揚長而去的潇灑。
雖說身姿挺拔,但韋凝香還是看見,有一隻大手似是想幫陳绾月臉上的淚花擦了,卻又規矩放下。
哇......哦?
“怎就哭了?”韋延清語氣無奈。
陳绾月退開一步,轉過臉去:“不關二哥哥的事,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去,柳嬷嬷還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