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廂對坐,碧頃親奉了茶,驸馬府女使班列,分别侍立身後。陳绾月将眼看去,初對視仿若相隔一世,她許久沒有見過李皎然,隻聽凝香等提起,不過幾瞬,忽見公主紅了眼眶,似倨傲地昂頭妥協出一句質問:“陳義心裡有你,而無本公主。”
能質問她什麼?
陳绾月既覺莫名其妙,又不知這其中的質問語氣何來,畢竟她與陳義早就沒了來往,昔日有親事走得近,大抵是陳義慷慨相護,解她難堪。這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陳義此人,眼神清澈,身清氣正,喜不喜歡一個人,有無情意否,都不會使對方誤會。
故她是極喜歡陳義此人的,但絕非男女之情。
她相信陳義亦是如此。
這句斷言不大可能。似是看出她面上不解,李皎然偏過頭去,也不開言,陳绾月心下一頓,瞧公主如此肯定之态,眉梢不由輕鎖,當下把房内的其餘人等都打發出去,微微一笑道:“不知公主何出此言?”
李皎然看了半晌,似是覺她言辭懇切,并無不真誠與其他情緒,忽而整個人黯然魂傷,臉色漸紅道:“你不知道,我與驸馬遵旨成婚以來,從未有過夫妻之實,他久住書房,本公主并無得罪他的地方,若非為一人守身如玉,又怎會冷漠至此?”
“況且......”她話音停了停,眉頭緊鎖,“皇兄為你和陳義賜婚,他是一些反抗也無,并與你談笑自若,但婚事換作皇姻,未婚妻成了我,陳義卻力勸皇兄收回聖意,我想少年夫妻需磨合,故婚後再論不遲,不想他竟這般絕情......”
陳绾月也是吃驚,隻涉及他們夫妻間的私事,不便多問。無奈之下,眼看公主無計可施,陳绾月再三與她保證了,公主方信,為撇清嫌疑,陳绾月便答應下來一同解決了這件事。兩人當即相攜去盧太妃處計議。
誰知盧太妃隻是一笑,并不大覺得有何難處,提議道:“既是你問驸馬他卻不肯說,那就想個法兒把人攔下,使他無路可走,男人經不起逼問,你細細盤問,柔情以待,他自說了。”
“不是沒攔過,隻是他非要走,即使我用盡渾身氣力也不能攔。”
盧太妃道:“想留下一個人,用氣力是最無用的。”
陳绾月聽了,亦笑言:“得用心。”說罷,三人都不禁失笑。正為着公主夫妻之事,輕松調侃一二也屬常情。
“我教你,”盧太妃也覺有趣,三人湊着臉笑鬧一陣後,盧太妃揩了把陳绾月的臉上軟肉,打趣道,“你也該早來問你這好表嫂,能教延清這種性子的收了心,除了事務便是她,甚至心甘情願,怎能沒有些許心得?滿府上下,誰不知他們二爺和二奶奶感情好。”
這話倒叫她過意不去,怎麼說也到不了“除了事務便是她”的地步。陳绾月禁不住讪讪一笑,忙打岔繞回這件事上,盧太妃又說了一回,指她面皮薄,這才正言道:“事不宜遲,隻今晚你便命人去請,就對驸馬說,你從我這兒接了些新樣茶點回來,叫你們兩個吃了,說來我是長輩,諒他不敢不從,待人一來,使人悄悄把門鎖了,你們是夫妻,正為解除隔閡,你也是為兩人感情,陳義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必不會怪罪你什麼,有什麼話,長夜漫漫,你兩個慢慢說就是。”
陳绾月點點頭,也不附和,而是輕聲道:“我依稀記得,陳義此人心思玲珑,若無個原因,不會說娶了一個女子卻又冷落人家,他是個知禮懂情的君子。你們說開了,一切都迎刃而解,想他以後必不會不敬你這個妻子。”
時下,李皎然聽了,閃去一旁,自去囑咐身邊親随。
這廂安靜下來,盧太妃向陳绾月彎了彎唇,溫聲問道:“延清走了?”
“今晨才走。”
已提前兩日給太妃府送了辭信,韋延清也來拜别過,陳绾月這時來,雖說是碰巧,但也着實該走動這一遭,若非叫那些事情絆住,她原該來問候一二。以往盧太妃對她多有照顧,當初日子難過,也提過不少次帶她來這邊府上住着,隻是由于多種不可言的壓力,不得不作罷。
話猶未絕,忽有侍人來傳,不過多時,崔琛邁步進來請了安。
陳绾月目光一怔,随即微笑看着他,兩人并沒對視上,互相守禮地道了好,就沒再說過話了。崔琛坐下,向太妃道:“家父想要借一個中用的花瓶,必要是雅緻清麗,家中雖說庫藏不少,但翻出了遍,也不見得有能入目的,先時聽聞先帝賜了太妃一隻掐絲琺藍花瓶,家父讓我來問問可還在?若是在,借來一用,月底歸還。”
盧太妃聽罷,尋思一回,記起道:“是有的,還收在庫房呢。”命兩個嬷嬷去把花瓶取來,交與崔琛的随從收好。
又寒暄了一會兒,崔琛正待辭行,盧太妃忽然笑道:“公務可忙?方才绾月過來,說起延清今晨已經去了幽州,自小你、延清還有那個錢家的孩子,三個人關系最好,哪個不是能出生入死的兄弟?有個心腹,勝似膀臂,何況是你們知心的交情?”
崔琛下意識向一個方向看去,彼時陳绾月正低頭暗思,不覺輕輕點了一點頭,擡眼間不防與一道略懷探究的墨眸對上,然下一瞬,那道視線便若無其事地移開了。
對于盧太妃的勸和,崔琛笑了笑,也不言語。
他與韋延清,回不去了。
若是情可由己,他必會默默退出,不與兄弟愛上同一個女人。
可造化弄人,韋延清去江南三年,他用三年對陳绾月種了情根。既拔不掉,也不忍拔。
崔琛唇角的笑意逐漸消失,在泛起苦澀之前,他站起身,不慌不忙地作别,盧太妃隻得撇過這一茬,使人送客。
陳绾月沉思良久,心内打定主意,也拜别走了出去。
在太妃府大門外,她看見崔琛正要上車,忙喊住了他,快步走下。
崔琛立住,轉身疑惑看向追來的小姑娘,眉目間不覺浮現點點笑意,臉上卻堅持沒什麼表情,故此顯得略有僵硬,嗓音溫沉:“你怎麼也出來了?”
陳绾月仰頭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笑道:“想要趕來道聲謝。先前那件事一直沒有機會同崔大人聊一聊,本該延清來說的,隻如今他走得匆忙,昨天還提起你的近況,今天就一刻不誤地去解幽州之急,竟沒尋着合适的時機。”
她言辭委婉,亦有說和之态,當日韋延清與崔琛決裂一事傳開,既是故作放任以遮蓋謠言,同時也真有此事,并不是湊巧為配合韋延清劃毀崔燈霓的臉來做戲。崔燈霓的确戴面紗示人,但其實并沒毀容,崔琛與韋延清恩斷義絕的原因,自然也不是因為這個。
至于真正的原因,她着實不解,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兩人那樣好的關系,竟會鬧到這般地步,如冰如水。然問起韋延清,他隻敷衍了事,顯然不願多提。這件事她一直放在心上,今日好容易碰見了崔琛,當然要問個清楚。
崔琛沒什麼異樣,仍舊舉止淡淡道:“小事而已,用不着特意稱謝。”
他态度明顯,同樣不肯多提,無奈之下,陳绾月也沒了話。兩人就這麼安靜下來,她沒立刻走開,他也沒有扭頭上車。半晌,崔琛默了默,對她說道:“過幾日我也要走了。”他補充了句,“去通州。”
陳绾月怔愣一瞬,抿唇些久,心上有種說不上來的莫名酸楚,既陌生,又像是叫人生生割下來一塊肉,卻是不痛,唯一不忍的,是清楚感知到剖割,煎熬又不能攔阻。她是為他們,很小一部分是為兒時那十六個哥哥。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會長大,哥哥們也會長大,到時海闊天高,總有分離的一日。但這種分離并不是痛徹心扉與突然而然的,隻是必走的一段路。可他們卻不是,一衆昔日搭肩摟背,肆意玩笑,不知銅臭金銀貴的少年,分明足夠攜手走一生的事業,卻還是一個又一個失散。
陌生人永遠是陌生人,從摯友變成陌生人,這才錐心又刺骨。
這時的天高海闊,卻無形中成了他們的枷鎖,山水難有歸期,相見誰知敵友?
她覺得口舌有些幹澀:“去通州?”
崔琛“嗯”了聲,解釋道:“通州那邊有幾郡太守聯合起兵稱王,來勢洶洶,皇上已封我為将,另随幾位将軍前去協助通州刺史平反逆賊。克日奉诏啟行。”
似是覺出她臉上的傷感,崔琛含笑道:“不必為我們擔憂,國難當頭,正是扶危濟困,拯救社稷,若能立功建業,鞍馬乾坤,又是一場風雲際會。”他頓了頓,垂眸道,“錢乙也來找我了,他不肯就此買賣一生,打算随我去通州,立一番事業。”
一時間,陳绾月心上說不出什麼感受,隻是擁堵厲害,轉而又逐漸釋然。她這次笑了笑,沒有繼續傷心走散,亦沒再提起其他,隻誠心道:“那就祝你和錢乙哥哥功成名就呀。”
崔琛伸出手,貌似是想摸摸她的頭,隻視線觸及那發髻,又放下手來,笑道:“你在長安,要照顧好自己。”陳绾月依聲應答。
崔府車馬離開後,陳绾月兀自望了會兒空蕩蕩的街道,沒再失神下去,忽而堅定了什麼,眉眼溫柔平靜地上了馬車,徑回相府。
是日,秋月二十三。
韋延清披甲正在帳中勾畫地形,燈燭昏黃,範動等人都自去整軍,帳裡除了幾個守衛軍士,兵器架上銀光豐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