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正道最近很是發愁,一是乘龍快婿突然身亡,還是遭人報複,二是這人父親鄭老隻這一個獨生子,還是晚年得子,如今養到二十往上正是好年華卻突然命隕,事發當日人還在他崔府上,府中上下沒一個人有事,唯獨鄭老這根獨苗沒了。
鄭老勢必要将楊伯登這些人碎屍萬段在次,對他來說,拿崔家是問卻是頭等要緊大事。崔家靠鄭老提攜步步高升,若是因此得罪,豈不是很快将一朝敗落?
這月下來,鄭老顯然對崔家的關系淡了。
故崔正道正是無比發愁。
崔府另一個悲傷欲絕的,卻是崔燈霓。好不容易謀來的婚事突然沒了,而她一直為之付出努力的崔家,也迎來了最恐怖的毀滅時刻,鄭老悲傷之下,不可能不問罪崔家,即使楊伯登入内純屬硬闖,崔家家丁已全力阻攔。
正如她所料,沒過多久,崔家突然受到打壓,在聖上面前舉步維艱。
崔父終日惆怅歎息,嘴裡神神叨叨說着“崔家命數盡也”,又後悔當初不聽崔老叮囑,再這樣下去,這麼一大家子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崔燈霓看在眼裡,不甘就此落敗。
她仍舊如少年那般着一襲紅衣,毅然決然私自去見了鄭老,打算把父親不好意思攤到明面上、或是已攤開并且懇求但無用的那些話再表達一番,以求為崔家搏個出路。這是她一生尊嚴所求。
當年她放棄韋延清選擇輸給了陳绾月,接着鄭公子又莫名喪命,今時若是連家族也敗了,那她多年算計又成了什麼?她沒有臉再見人,也不願落後于誰,尤其是陳绾月。
那個丫頭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張絕好容貌,頂多再乖巧些,可後來堕落,連乖巧也沒了,讓她很是看不起,可偏偏她還是争不過陳绾月,韋延清從沒有一刻屬于自己。分明陳绾月什麼都沒做,他就喜歡這個人,而她噓寒問暖,精心策劃,卻始終得不來他的一句回應。
她不是恨誰,也不是特意非要是陳绾月,可從她懂事起直到現在,貌似都在跟陳绾月過不去,不願在姑娘中不是魁首,故和她争,可正如韋延清一樣,她還是什麼都發自真心,毫不費力便能得到她想要的所有目光。
如今若要她過得難堪,即将淪為庶民,或敗給他們……
崔燈霓忍着淚光,豁上去尊嚴悄無聲息往鄭府去,即使要她跪下求鄭伯父,那也可以。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鄭家上下卻仍舊對她以禮相待。
崔燈霓兀自茫然在堂中等待,過了很久,鄭老邁步入内。
一衆下人都默默退了出去。
崔燈霓這般聰慧的人,如何猜不出幾分意思,然而她怔怔地盯着一步步走近的鄭老,身體卻如發麻了般無法動彈,此時她的心中有兩種尊嚴在對峙,一種是與别人競争的尊嚴,一種是隻有她自己知道的尊嚴。
她問:自己的尊嚴護住了,能保她和崔家大難不死并有尊嚴地位地活下去嗎?
也在這時,她忽然意識到,為何鄭老會突然提拔崔家。
又為何特意跟爹爹說起海棠花。
猶記及笄那年,鄭老與其夫人赫然在賓客之列,見了她,曾微笑誇了這麼一句話:“令愛酷愛紅衣不是沒有道理,花如其人,熱烈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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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燈霓是哭着走出鄭府的,一開始她并沒要哭,也堅決不哭,更覺沒什麼好悲傷的,可一出了門檻,目中所及不再是鄭府的布設,而是陌生又熟悉的舊街巷,對面一棵梨花樹開得正好,一朵梨花飄落在她掌心時——
她忽然無窮無盡地嗚咽哭了出來。
突然記起了兒時的種種美好,姊妹們在一起嘲笑嬉鬧,經常聊的是詩詞歌賦,彰顯的是自身美好,如今什麼都污了,也什麼都沒能落下。
那時她和陳绾月各有一副花箋。
直到此時,她一下子全明白了那花箋是何征兆,可笑又荒唐,然而即使知道這一點,崔燈霓也仍往那花箋上聯系了去。她的一生,不正是可笑又荒唐?
什麼叫“一樹梨花壓海棠”,那是她與鄭大人的洞房花燭夜。
什麼叫“嫦娥搗藥香難棄,月華偏引無雙郎,荔枝唯配皇天情”,那是陳绾月與韋延清的金殿沐恩時。
崔燈霓忽然瘋了似的想要嘲笑,或是笑自己,或是笑鄭老,卻又拼命忍住,行止不見端倪,一步步走回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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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數月過去,北方蠻族還是大舉兵力南下,率先攻打旭朝。
布防圖雖未落入異族手中,然其野心卻仍然日益膨脹,更兼旭朝亂象橫生,君無實權,正是趁虛而入的大好機會,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被譽朝搶先一步,那就不好對付了。若是等他們鹬蚌相争,好漁翁得利,不知為何這分裂的兩個朝廷又遲遲不動幹戈。
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兩朝統一是大勢所趨。他們能等,北方的統治者卻等不下去。
可能這位蠻族首領也沒想到,這次進攻竟能如此順利。
旭朝能用的大将已經沒幾個了,就算得用,也抵不過朝廷的意思,節節敗退,好軍計一個個都消滅,錯失良機,好将領一個個都如石頭般不得不往裡填命,即使知道能有活路,這座城池還能守住,這城百姓還能活。
有幾個違抗朝廷,過後被斬首,敵人再次侵入,這座城池還是沒能守住。
短短半月,敵軍已悄悄殺到了長安城下。
國難當前,不計前嫌,韋史特封秦王為主帥,與本朝幾位武勇大将前去支援,正在趕到之中。
長安城百姓皆翹首以盼,唯願大軍所到之日快于蠻族殘虐,哪怕是半日、一個時辰也好。
兵刃來到之前,李紳尚在宮中沉迷享樂,聽樂飲酒。
半柱香燒盡,堂堂君主被逼到城樓之上。
而他的大臣,死的死,逃的逃,多少曾風靡一時的俊秀,頃刻間就此終止。
光陰仿佛停滞了,又仿佛在極速流動。
外面兵火連天,鄭府猶安逸無聞。
後堂紅綢為喜慶作用,還沒摘下。
崔燈霓正對鏡梳妝,鄭老忽然走了進來。她習慣之下,也适應了不少,好容易才接受現實,把這人當作是自己的丈夫,一個同齡男人來看,見到他來,起身微微行了一禮。
鄭老向下看視,隻見新婚妻子人面含嬌,紅潤可愛,似是因為方沾雨露,眼裡羞怯怯的還不敢正視他,常低頭藏起臉兒來。
他走過去,攬住人往床邊同坐,私房無需避忌,含笑道:“可還适應這裡?”
崔燈霓點了點頭。
鄭老忽然一面将崔燈霓推下,一面舊事重提:“新婚那晚,你的身體很軟,也很配合,我碰一下,就敏感輕顫,然坐在我身上時,卻又熱情奔放,腰扭個不住,活像要把我那物什吞了再揉碎,再重塑,好隻屬于你,隻存在你的身體裡。”
崔燈霓無言,直想含淚開口請求不要再提,可嘴巴卻像吞金般難受,無法開口。
他已經是她的丈夫,也是崔家的依靠,她還能怎麼說?
從知道這個人打從及笄那年便觊觎自己,她更是深知這人是個什麼無恥。
鄭老繼續肆無忌憚地道:“你再試試?”
崔燈霓心上一空,茫然又恐怖,甚至比新婚那夜還要感觸更加明顯。
可能是因為,她終于知道,鄭老隻将她當作一隻寵物來看。得到了,就極盡寵愛,然而這寵愛終究因他的無恥,而變成了一種毫不憐惜的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