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取下耳機，周遭立刻變得一片安靜，人形的呼吸很淺，于是越發顯得他自己的心跳擂鼓般響亮。他不知道胡桃夾子能不能聽得見，但映在碎玻璃上的身影仍舊半掩在看台頂的座椅後面一動不動，狙擊武器狹長的槍口從中間的空隙裡伸出來，平穩、堅定、看不出任何一絲情緒的起伏。他歎了口氣，爾後手腕微動，玻璃片随之稍稍偏轉方向——

下一秒，胡桃夾子倏然感覺視野一白，雙眼被反射而來的陽光晃住。人形的瞳孔迅速縮小以調整光學參數，同時矮身閃躲，往旁滾出幾米，離開原本的位置。隻聽兩聲槍響，她驚詫地扭頭，在自己背後的角落裡看見了一架癱瘓的鐵血“偵查者”無人機：幹擾者在臨行前派來跟着她的，為了防身、為了聯絡、也為了監視。與此同時，對面看台上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走出了掩體，垂下那隻握着手|槍的金屬左手，然後松開五指，讓這一把武器也掉到了地上。

“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嗎？”他擡起眼，隔着一個足球場的距離望向另一端的女人，終于叫出了那個自許多個月前便等待着呼喚的名字——“卡嘉。”

金發人形輕盈的呼吸蓦地亂了一拍，迅速抓緊手裡的槍，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給自己帶來一絲安全感。視覺系統在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下産生了一瞬間的模糊，再度對焦完成時，她正看見對面的男人擡起腿，慢慢地向前邁下了一級台階。

“——站住！”胡桃夾子立刻舉槍，甚至不顧隐蔽，直接站起了身，湖綠的眼睛緊盯住瞄準鏡，擡聲喝止道，“站住，人類。如果你再動一步，我不能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好吧，好吧……我就在這兒。”巴基反應飛快地收住腳步，擡起雙手，做出一副無害的姿态，左手臂上的機械結構在他的動作下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注意到胡桃夾子因此而投來一個打量的眼神。

“嗯……你看見了，這個手臂……原來的那個不太好用了，所以……”巴基也偏頭，瞥了一眼那條黑金色相間的嶄新手臂，不知為何感覺有點害羞，像個在女友面前為自己的新造型而内心緊張的青澀小夥，說出來的話也開始颠三倒四，半天憋不出詞，最後有點懊惱地抿了一下嘴，放棄了這個話題，“總之，瓦坎達人的科技很不錯……上帝，我還有好多話想對你說，但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看，蘇睿，我是說瓦坎達的公主，她幫我做了這條胳膊，甚至解決了我腦子裡的問題。她很聰明，她擅長這些，所以她也一定有辦法……”

金屬清脆的碰撞聲打斷了這一番話，胡桃夾子彎曲手指，用指節輕敲了一下槍身，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巴基閉上嘴，擡頭看過來。

“已經夠了，現在你應該轉身，安靜地離開這裡，我會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她從瞄準鏡後探出視線，與巴基的目光相遇了一瞬，但随即又避開了他的注視，低聲補充道，“……我們沒什麼要談的。”

然而巴基眯了眯眼，站在原地不為所動：“如果我不走呢？如果我堅持，你會怎麼做？你要開槍嗎？你要殺了我嗎？”

“我需要警告你，和帶你來的那一位不同，我的協議程序裡沒有關于射殺人類的禁制。”

“那你剛才為什麼不開槍？”

“……剛才？”胡桃夾子一愣。

“剛才，我用玻璃晃你的時候。”

巴基接着解釋說，注視着對面的目光充滿平靜，但這一次似乎沒再給她回避的機會。胡桃夾子按在扳機護圈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嘴巴張開又合上，最後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這個男人說得對，她心想，她為什麼不開槍？短距離接敵、可摧毀的脆弱掩體、突如其來的視野幹擾……倘若她果真如表現出來的那樣冷酷無情，果真早早讓準星對準了男人的要害，那麼當時的情況下，任何一個接受過專業訓練、曾直面戰場的狙擊手，首先的反應必然是按動扳機。

“來吧，親愛的，我也……幹過這個，我知道當你想取一個人性命的時候會怎麼做。”巴基說着輕輕哂笑一聲，揚起的眉梢和嘴角讓那張蓄滿胡須的臉變得溫和，還帶着一絲在談及過往時微妙的自嘲。過了幾秒，見對方依舊舉着槍僵在原地，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突然又說：“那好吧，如果這确實是你想要的，那就開槍吧。”

這一句話落下，終于讓沉默的人形猛地轉過臉來。胡桃夾子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要麼就是眼前的這個人類徹底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如果隻有這樣才能讓你相信我，那就這麼做吧。”巴基坦然回望，雙臂微微向外展開，做出一副完全不打算抵抗的姿态，“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我會做任何事，隻要……隻要能讓你回到我身邊。”

他試探性地向前邁開了一小步，立刻引得胡桃夾子緊張地重新盯上瞄準鏡。

“……等等，停下。”

“沒事的，寶貝，沒事的……别害怕。”

“我說停下……！Неподходи!”

這句話幾乎稱得上是嘶吼，末尾甚至直接蹦出了俄文。然而巴基這一次沒有如她所願，他腳下不停，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階，穿過場地，鞋底碾過枯草，發出清脆的“咔嚓”聲，每一下都讓渾身緊繃的女人呼吸淩亂。對方舉着雙手，武器早被丢在不知道哪個角落，就那樣平靜地、甚至面帶微笑地走上與她同一級的頂部看台，直到OSV-96狙擊|槍的槍口的離自己的身體不到一臂之隔。

她有槍，膛裡裝的是專為對付人形素體而配備的穿甲□□，點50口徑，彈頭裡填滿了燃燒劑，以這樣的距離命中人類軀體，她甚至用不上瞄準鏡，巨大的動能和引燃的锆粉末毫無疑問将讓對方瞬間死無全屍。她本就沒必要害怕什麼，可眼下竟真的生出退意，不知哪個邏輯處理模塊正在心智裡叫嚣着逃跑。但她動不了，雙腳像是被磁鐵吸在了地上，除了更緊地捏住槍身之外什麼也做不了——而她握得越是用力，槍口的顫抖就越是劇烈。

巴基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沒有說什麼，隻是伸出右手，用那一隻溫暖的、寬闊的手掌搭上尚染着硝煙味的槍口制退器。

“看着我，親愛的。隻要做你想做的。”

他開口，一邊說着，一邊輕輕地點頭。

——“開槍吧，卡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