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破譯程序運行完成的時候,□□K給自己開了一罐速溶咖啡,慢悠悠地仰頭喝了一口。安全屋裡的設施簡陋,空間狹小,低矮的天花闆上挂着唯一一顆裸露的燈泡;牆壁年久失修,張牙舞爪的裂縫周圍還生着一圈黴菌。PPK把喝空的易拉罐随手一丢,交疊起雙腿,懸空的那隻腳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好似在随着終端屏幕上緩慢前進的傳輸進度條打節拍,皮靴尖利的鞋頭和細長的高跟朝向的位置上,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被五花大綁地束縛在椅子上,渾身是血,幾乎找不出幾塊完好的皮肉,垂下的腦袋一動不動,不知生死。
“早上好,M4,有什麼事嗎?如你所見,我正忙着呢。”PPK單手放在嘴邊,秀氣地打了個哈欠,邊往後靠上椅背邊按下通訊。
□□的半身投影在半空中浮現出來,深棕的眼睛瞥過背景裡的模樣凄慘的男人,很快又回到面前的金發人形身上,平靜地問道:“消息确定了嗎,PPK?”
“别急嘛,親愛的。‘Geduld bringt Rosen’——耐心才會讓玫瑰盛開。”
PPK故意抑揚頓挫的語調引來了頻道另一邊M4 SOPMOD II不耐煩的冷哼,插話罵道:“你到底行不行,德國佬?不行換我來!”
話音未落,耳機裡便是一陣叽裡呱啦的吵鬧聲,連帶着影像也跟着閃爍起來。過了一會兒,□□的臉重新回到畫面正中,在ST AR-15的陰陽怪氣、M4 SOPMOD II的氣急反駁和M16A1的隔岸觀火中飛快撂下一句:“總而言之,抓緊時間。”說完,AR小隊的隊長匆忙掐斷線路,投影關閉的瞬間,隻來得及叫人捕捉到左側鬓發上那縷晃動的墨綠色挑染。
PPK不在意地聳了聳肩。筆記本屏幕上的進度條終于推進到了終點,加載畫面消失,一系列新窗口随即自動彈出。她側過身,探手在鍵盤上打起字。幾分鐘之後,清脆的敲擊聲中忽然混入一個細微的響動,在整個屋子寂靜的氛圍襯托下仿佛一枚不和諧音符。金發女人輕輕挑眉,合上筆記本電腦,又從桌角的讀取器上取下一張巴掌大的身份識别卡,淺色的表面沾着已經幹涸的血迹,把證件照上那張還算端正的臉遮蓋得有些辨認不清,隻能從那顆不幸早衰的秃頭上勉強辨認出身份——PPK緩緩起身,轉向背後,見那個被綁住的男人顫動眼皮,正艱難地吐出一口帶着血腥味的濁氣。
“哎呀,您醒啦。”PPK哼笑着踱步過去,鞋跟“哒哒”地敲在裸露的水泥地闆上,回音充盈了整個房間,“剛才感謝您的配合,先生,事情已經結束咯。”
她微微俯身,将那張染血的卡片塞回男人已經破破爛爛的外衣口袋,甚至貼心地輕輕拍了兩下,确保将東西物歸原主。
“您看,不好受吧。下次可别再做這些危險的生物研究啦。”
人形洋娃娃一樣精緻的臉蛋上露出溫和的微笑,嗓音旖旎得恍惚像是情人低喃。緊接着,她擡起手臂,包裹在皮手套裡的纖長五指間握着一把同樣漆黑的□□K手槍,消音器的洞口輕柔地頂上男人仍挂着血痕的腦後。
“好了。接下來,讓我看看……這個交給M4,至于另一邊……噢呀,UMP45?真是有緣,我正想打給你們呢。”
胡桃夾子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去做間諜。格裡芬的情報小組裡,G3和HK21是編程與解碼專家,SP9和謝爾久科夫是僞裝潛入的老手,□□K更是樣貌可人、牙尖嘴利,早年便是靠着在黑市上做買賣賺了不少錢。而胡桃夾子呢,她既不擅長說謊,又不太懂怎麼演戲,唯一的優點或許隻是心思缜密、頗有耐心,這些品質将她塑造成一名優秀的狙擊手,但顯然不足以成為指揮官為一項關鍵的卧底任務特地找上門來的理由。
那天在阿拉斯加的臨時基地,胡桃夾子坐在指揮官對面,聽見他問:“你真的愛他嗎?”
這是個很普通的問題,五個單詞,簡短又樸素;指揮官的語氣也很平靜,聽不出氣憤或是惱火,最多帶着一點點微妙的無奈,就像每一對父母在女兒的婚禮前夜忍不住做出最後叮囑。然而,考慮到問答雙方的現實身份,整個情景便顯得怪異了起來——胡桃夾子曾許多次面對她的指揮官,卻是第一次同對方這樣談論起“愛”與“被愛”。NTW-20說得沒錯,格裡芬裡面當然沒有關于人形的戀愛規定,因為從未有人想過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
你真的愛他嗎?
你真的懂得什麼是“愛”嗎?
指揮官是個禮貌人,他說得委婉,但胡桃夾子聽得明白。或許是她第一時間垂下眼簾的反應像是在猶豫不決,于是指揮官歎了口氣,開口寬慰道:“我知道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困難,你可以……”
“不必。”然而他的話剛說了一半便被出乎意料地打斷,對面的女人擡起頭,淺金的額發在她的動作下微微搖晃,“這沒什麼困難的,我現在就可以回答您。”她蓦地輕笑一聲,溫潤的眸光把深邃的面部輪廓都暈得柔和起來。
“是的,這就是我的答案。”她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答道,“——我愛他。”
菲德洛夫上交的那份體檢報告中,明确地提到OSV-96的雲圖中有“傘”病毒存在的痕迹,盡管尚且處于潛伏期,但随時可能随着歐伽斯信号濃度的上升而正式激活,也正是因此,她當初在維修車間便自動觸發了防禦機制,導緻無法與齊納網絡重新建立連接。無論怎麼看,這樣的結果都是絕對不适合繼續參與作戰的不穩定、甚至稱得上是危險的狀态。若是以前,胡桃夾子恐怕不會有半分猶豫,當即就能毫不猶豫地舉槍照着自己的腦袋來一子彈,等待心智格式化後完成重啟,在一具全新的素體裡睜開雙眼,就這樣心平氣和地接受一段記憶空白。
基于現狀而言,這就是最佳的、最符合效率的處理辦法。危機在前,指揮官不可能把一個随時有可能引爆的不可控因素放任不管,即便排除“傘”的原因,當初RPK-16為了所謂“想要成為人類”而倒戈背叛的事迹還曆曆在目——那女人曾經也滿口說“愛”,可壞事還是一點沒少幹。胡桃夾子如今的情況與RPK-16不完全一樣,或許不至于重蹈覆轍,但沒人能保證,沒人能确信,沒人能斷言。
留下來接受重啟,讓病毒與那些記憶就此一同從雲圖裡消散;或者主動喚醒它,去正面迎戰,去掌控它、馴服它、戰勝它,以此來證明你有能力把握命運,有資格背負這份感情;證明你的意志未曾動搖,你的愛并非虛幻。
“你能做到嗎?”
“我會做到的。”
胡桃夾子答應得很幹脆,指揮官便也沒再說什麼。他将平闆電腦倒扣在桌面,放松肩膀,向後靠上椅背。
“那就祝我們好運吧,士兵。對了,還有……”他頓了一下,繼而笑道,“項鍊很漂亮。”
金發女人在門前回過頭,擡手握上胸前的吊墜,指腹在寶石冰涼的表面緩緩摩挲。
“謝謝您。”她回道。
除了胡桃夾子以外,這一豪賭計劃的知情人隻有指揮官、李-恩菲爾德和尼克·弗瑞,美國隊長和鋼鐵俠都隻知道他們有派人去做情報工作:拿到了冬日戰士的舊檔案、獲知了鐵血的交易行動、摸清了九頭蛇據點的位置……比較廣為人知的說法是□□K的手筆,那女人又靠着楚楚可憐的外表和張口就來的甜言蜜語成功接近了一個色迷心竅的九頭蛇研究員,通過他得到了一些内部資料。這倒也是事實——不完全的事實。PPK的确出馬了,然而區區一個研究員的權限并非她所倚仗的全部,就像代理人用佐拉充當誘餌,PPK的行動也不過是為了吸引鐵血的注意力,為暗處更深的謀劃提供掩護——那裡藏着另一隻、真正的“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