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我枝桠,做我渡鴉,亮你獠牙。”
虞歲看着信箋上筆走龍蛇的字迹,玩味的笑了。
是渡鴉,不是寒鴉,想來這是成了,她真是無比期待之後的日子呢。
丁年呐,做你渡鴉,亮我獠牙。
守我寒夏,伴你征伐,無畏風沙 。
說起來,虞歲很該謝謝丁年,一年前,他的出現,對虞歲來說就像是瞌睡時有人送來的枕頭。
當年,華京城的虞府一門,合該有雙姝,隻不過虞歲一出生,便被算命先生斷言命帶情煞,稱其為妖孽禍國之相,會影響虞郎中的仕途。
所謂情煞,即是所有同虞歲沾染因果情緣的人都會不得善終。
情深不壽,六親緣淺。
再加上,母親也因産後血崩撒手人寰,這就更加做實了虞歲不詳之名。
是以,剛出生的虞歲便被狠心送進了清冷陳舊的家廟,打定主意讓她自生自滅。
從此後,虞府隻有一個女兒,虞歲是連族譜都不配在冊的死嬰。
所幸,母親的陪嫁嬷嬷将她好生養大。
懂事後,虞歲每每想起這身世都覺得荒謬,想來豢養個貓兒狗兒也不至于丢棄的時候、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荒蕪又年久失修的家廟中,虞歲孤獨的走過一年又一年,一顆心,從稚嫩天真到古井無波,隻用了幾個春夏秋冬。
那時,唯有同胞姐姐時常瞞着家人前來探望,姐姐帶來的溫暖,是虞歲蒼涼心境中的唯一慰藉,是她自小到大破敗灰暗世界裡唯一的光。
她們在風裡追逐嬉戲,在陽光下傾訴心事,那些短暫卻閃亮的相聚時刻,每一幀,都被虞歲小心翼翼的收好。
前路漫漫,走疼了,就拿出來看看。
厄運的嘴臉在姐姐被虞郎中送進宮那天就已經初現猙獰,上蒼終是不肯厚待虞歲……
那一日,姐姐笑意盈盈的拉着她的手,溫柔又堅定的說:“此番進宮也算是好事,待姐姐站穩腳跟,日後我家歲歲也有人撐腰了,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姐姐也要想辦法給歲歲摘下來……來日,姐姐一定要給歲歲選一個頂頂好的兒郎,讓你平安喜樂、恣意無憂的過完這一生……嬷嬷說過,娘親臨終前給你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能百歲無憂。”
虞歲有些哽咽,深宮寂寂,哪個上位者是好相與的。
她不想要天上的月亮,她隻想要屬于她的月亮,姐姐,就是她的月亮。
對于她們姐妹來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直到一年前的雪夜,虞歲正在書案前抄寫佛經,這是她的習慣,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虞歲都會洗淨鉛華,素手焚香,虔誠抄經,祈願佛祖保佑姐姐平安順遂。
屋外一陣寒鴉聲,夜風吹開了窗,虞歲的心突然漏了一拍,筆下一頓,一滴墨洇透了經文……
虞歲心神不甯的起身去關窗,發現窗台上有一個錦盒,她的眼皮突突的跳起來……
虞歲拿着錦盒重新回到書案前,才一打開,她的手就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這是……她學會女紅之後為姐姐一針一線繡的手帕……
眼下這方帕子上,是一行血字,歲歲安好,姐姐會在天上陪着你,歲歲無憂。
模糊的視線裡,虞歲仿佛看到了姐姐言笑晏晏的樣子……她有一個全天下最好的姐姐,從此之後再不會有的姐姐。
虞歲發了狂一樣沖去郎中府,那晚可真冷啊,連同府門上的銅環都冰的她心尖發顫……
她那高高在上的生身父親攬着嬌妻幼女,身後五六個丫頭婆子撐着傘生怕落雪濕了他們昂貴的衣袍,如同看穢物一樣看着狼狽的她,“滾!一個兩個幫不上本官還要出來現眼!”
“我姐姐呢?”,虞歲的聲音啞的不成樣子。
“城南亂葬崗,那個廢物,也算死得其所!哼!滾吧,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風雪不過七分寒,人心叵測萬劍穿。
虞歲跌跌撞撞的跑去亂葬崗,扒開被野狗啃食的面目全非的屍體,終于見到了她的月亮……
她好想問一問滿天神佛,這是什麼世道!憑什麼啊?
但她張了張嘴,發現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輕輕的擦去落在姐姐臉上的薄雪,卻發現,雪可真大,擦去一層又落一層……
就像她的淚,怎麼擦,都擦不盡……
她想背起姐姐找個幹淨的地方好好安葬……呵,風雪不停,她背不動,怎麼辦啊……
最後,虞歲握緊姐姐的手,慢慢靠進她懷裡,就這樣吧,就讓自己随着姐姐,葬在這場風雪裡吧……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兩輛奢華的馬車停在她身旁。
一道清隽的聲音傳進她耳朵裡:“等你死了,你和你姐姐一定會在野狗肚子裡重逢。”
虞歲睜開眼,仰頭看向說話的男人,她和他隔着雕花的窗棂,她看不清他的臉,隻感覺他的眼睛像星子一樣。
丁年審視的視線落在虞歲身上,像在打量一個物件價值幾何。
見虞歲不說話,隻是無波無瀾、無憂無懼的看着他,他有些恍惚,這種眼神,倒叫他想起曾經的自己,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如是。
“你姐姐,我會幫你安葬,選最好的風水之地,用最上乘的棺椁。”
“條件呢?”
“我要你這個人,和你的心”,丁年擡手将窗戶撐開一道縫隙,目光灼灼的看向虞歲。
“好”,虞歲的聲音嘶啞。
丁年輕輕挑眉,來了些興緻,“你不問為什麼?”
虞歲搖搖頭,“君子一言?”
“驷馬難追”,說完,丁年放下車窗,淡淡喚了聲,“鬼七”……
暗處立刻出現了一個黑衣男子,毫不費力的抱起虞歲的姐姐放到了後面的馬車上,虞歲也不忸怩,跟着一起上了後面的馬車上。
丁年輕車熟路的把虞歲和姐姐送回了破落的家廟,“今夜,為她守靈一晚,明日來接你為她下葬。”
“多謝”,虞歲不禁感歎這人怕是有洞悉人心的本領。
丁年再沒說什麼,虞歲望着馬車漸行漸遠,心底有個念頭生根破土,就憑他今晚給的承諾,他要什麼,她都給。
她的直覺告訴她,他絕非登徒浪子,他是有什麼事情要用她。
所以,有利用價值,就好,就可緩緩圖之。
隻要他要,隻要她有。
虞歲找出套姐姐進宮前為她做的新衣衫,輕手輕腳褪去姐姐的髒衣為她擦拭身體……然後她就看到姐姐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和污迹……
虞歲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不許哭!”,她可真恨啊!除了哭什麼都做不了!
她拿着這些日子為姐姐抄寫的佛經,跪在姐姐面前,一股腦的燒掉,連同姐姐最後留給她的血書,一起燒掉。
姐姐,佛不肯渡你,沒關系,我來渡你。
姐姐,你自去天上,我就不去了,不要再惦念我了,以後,我會去地獄贖罪。
翌日,待姐姐下葬之後,她在華京城最大的銷金窟再次見到了丁年,隔着珠簾,他覆手而立,說不出的矜貴。
丁年直接切入主題,“三日後,會有一個男子經過你那座破家廟,會勾引人麼?”
虞歲輕輕掠了他一眼,“憑我這張臉,還要怎麼勾引?”
丁年微怔,随即彎了彎唇角,“你倒是敢說。”
虞歲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下,“謬贊,美而自知罷了。”
丁年不語,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的話,即便是昨夜那般狼狽的情況下,她也是美的驚心動魄。
是真的驚心動魄,饒是他見過形形色色的美人,也不免為她分神。
所以他選了她,她的臉就是她的資本。
“你有幾成把握?”
“那男子什麼身份?”
“天子。”
虞歲僅僅訝異了一瞬,笑了,尋常女子碰到這種事情可能會有很多問題,虞歲隻覺得,好的很,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
所以她笃定的回答:“十成。”
是十成,必須的十成,不止是幫他,也是為了姐姐,不容有失,這是虞歲的機會。
“哦?那麼,靜候佳音。”
虞歲想了想,問了一句:“還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一個平平無奇的飼鴉人罷了,别急,你若做的好,你我,很快便會見面。”
“飼鴉人?”
“是做有腦子的渡鴉,還是隻能聽差的寒鴉,端看你的表現。”
“如此,就煩請閣下期待一下吧。”
虞歲說完,福了福身,轉身就走。
三日後的清晨,一個風塵仆仆像是迷路了的男子出現在家廟門口……他是循着琴音走到這的……
映入眼簾的就是一身素衣的虞歲,十指輕撚撥弄琴弦,傾瀉而出的琴聲透着撩撥人心的力量。
從身姿和氣韻已經可窺美人風緻,偏偏這美人還戴着面紗,隻露出一雙美目,更是勾的人心癢難耐。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餘光看到來人如癡如醉的狀态,虞歲幾不可察的勾了勾唇……她有些慌亂的停下手,含羞帶嗔的看了眼那男子……
怎麼形容這一眼呢?周允年隻覺得半邊身子都是酥酥軟軟的。
她眉眼澄澈自成風流,是風流又不下流,有風情但不色情。
“姑娘,小生路過此地,有些口渴,可否向姑娘讨盞茶水?”,周允年見虞歲欲走,慌忙躬身行禮,急急出聲。
虞歲猶豫了一會,轉身回屋倒了盞茶,走到門口放到曲水流觞槽裡,也不看周允年,衣角翩翩的回到了内室。
她這幾步路走的,看在周允年眼裡頗有些步步生蓮的意味。
虞歲側身透過窗戶縫隙看向外面呆呆的端着茶盞的人,臉上浮起一抹冷笑,狗男人,生的一臉蠢相。
半晌,那男人揚聲說:“多謝姑娘,在下周景翊,不知姑娘怎麼稱呼?”,景翊,是周允年的表字。
虞歲清清冷冷的回他:“公子慎言,你我萍水相逢,怎可冒昧打擾?”
外面的聲音瞬間接話,“姑娘說的是,是景翊唐突了,姑娘可否收留景翊幾日?待家人尋來,必有重籌!”
虞歲笑了,可否收留?那真是太可了……但說出的話卻是另一套:“這,恐有不妥……”
周允年連聲保證:“姑娘盡可放心,我就在外門口的耳房裡借宿幾日,絕不越雷池半步!求姑娘可憐!”
虞歲輕哼,不越雷池?不越雷池怎麼行呢……
短暫的沉默,時間控制的恰到好處,就在周允年急不可耐的時候,虞歲适時開口:“那……公子要言行如一才是。”
然後,虞歲隔着窗戶都能聽出周允年聲音裡的欣喜若狂:“姑娘高義,翊定不負姑娘信任!”
第二天,虞歲在内室撫琴,周允年摘了片樹葉與她合音……第三天,虞歲在門口看到了周允年的信,通篇寫了一些見之夢之吾寐思服的酸話……
第四天,虞歲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提着竹籃走出院門,确定了周允年跟在身後,她走到湖邊……她準備冰釣……
冰釣就會掉湖裡啊,掉湖裡肯定會被拉住啊,拉住的同時就把周允年推進去啊,周允年一定要得風寒啊,風寒她就要照顧啊……一來二去的……呵呵……
果不其然,一切按照她的計算,她不小心的摔倒……臉上的面紗恰如其份的、以一個絕美的角度落下……
真真是花樣妖娆柳樣柔,眼波流不轉,滿眶殊色掩不住。
就見周允年滿目驚豔之色,嘴裡呢喃着:“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虞歲面上驚慌失措,心頭一片冷意森然,在周允年拉住她的同時,以一種巧妙的姿勢順勢把他推進了湖裡……
那邊鬼七躲在暗處看到這一幕,忍不住請示丁年:“主子,咱們……就這樣看着麼?”
丁年目光悠然的望着虞歲,果然有趣。聽他這麼問,淡淡的說:“不然呢?她特意選了這麼淺的冰湖,還能淹死人不成?”
當然淹不死,淹死了虞歲還怎麼按部就班的走戲。
所以她端着風寒藥照顧周允年的時候,臉上挂着令人心疼的歉疚,“景……景翊哥哥,你不會怪我吧?”
周允年激動的不行,“你……你叫我什麼?”
虞歲有些羞怯的低下頭,露出一截惹人憐愛的脖頸。
美人就是美人,尤其是知道自己怎樣最美的蛇蠍美人,無人能遭得住誘惑。
能拉佛子下神壇,能惹聖僧心不安。
“你救了我,叫景翊哥哥不會不妥吧?”
“妥!怎麼會不妥?!那我怎麼稱呼你?”
虞歲一邊吹了吹風寒藥遞過去,一邊輕柔的說:“我叫虞歲,你可以叫我……歲歲。”
周允年就着她遞過來的藥喝了一口,滿眼愛憐的看着虞歲,暧昧的氣氛萦繞在二人之間,連映在窗上的影子都顯得缱绻不已。
丁年站在院外遙遙的看着窗上的剪影,微不可見的攥了下衣袖……真是意料之中呢……
“鬼七…”
“主子!”
“通知鬼衛收網,明日就接咱們這位陛下回宮。”
鬼七猶豫着開口:“這……這才幾日,恐怕陛下未必會為虞姑娘神魂颠倒到不管不顧的接回宮啊!”
丁年盯着窗戶上的剪影,也不知道周允年說了什麼,虞歲掩唇輕笑……
丁年撇開視線,“不要小看她,況且,若她做不到,拖住陛下這幾日,也盡夠了。”
還有半句丁年沒有說出口,若虞歲真的做不到,他也會帶她走……
隔天中午,虞歲推開門,看着滿院子的人,心說你們可終于來了……但是她臉上的懵懂表現的十分自然……
“景翊哥哥……這些人是?”
周允年走到虞歲面前,躊躇着說:“歲歲,家裡人來接我了,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不等虞歲接話,丁年率先開口,聲音裡有些提醒的意味:“陛下,這……恐有不妥……”
虞歲輕飄飄的看向丁年,她直覺這就是那日的飼鴉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這個男人,啧,公子隻應見畫,此中我獨知津。寫到水窮天杪,定非塵土間人。
姐姐啊,我要造孽了。
她有些惶恐的開口:“陛下?你是?天子?你騙我?!”
周允年連忙解釋:“歲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不等他再說什麼,虞歲轉身回房,重重的關上房門……
丁年心下輕歎,她可真會啊。
周允年拍了拍房門,“歲歲,朕是真的心悅于你,跟朕回宮,讓朕好好照顧你,好麼?”
見虞歲沒有任何反應,周允年轉身給了丁年一巴掌,“多嘴!”
丁年低眉順眼、從善如流的跪下,“陛下息怒。”
虞歲在屋裡聽着,心頭一緊,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姐姐當時,也承受過這些麼?
這種時候,虞歲不能出頭,她得等。
周允年很滿意丁年的伏順,轉回身又對着虞歲說:“歲歲,當真不打算理景翊哥哥了麼?”
虞歲皺眉,慢吞吞的打開房門,眼角垂淚,撲進周允年的懷裡,“景翊哥哥……”
美人在懷,周允年心下一陣妥帖熨服,他是天子,這世間哪有女人會不愛他?
他撫了撫虞歲的後背,“歲歲,跟景翊哥哥走,好不好?”
虞歲直起身,泫然若泣的看着周允年,“可是……宮裡那麼多女人,我怕她們欺負我……景翊哥哥……我好怕啊。”
美人一滴淚,演到你心碎。
周允年當下放言,“歲歲别怕,景翊哥哥會保護你!”
虞歲不語,隻一味的落淚。
周允年見狀,保護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丁年!”
“臣在。”
“着禮部拟旨,冊封歲歲為……貴妃。”
丁年原想着,一個妃位就算到頭了,這……貴妃……當真是色令智昏。
想到這,他看了一眼虞歲,發現虞歲也在看他,嘴角噙笑,仿佛在說,你看,我做到了。
虞歲想着,算算日子,聖旨也該到了。
外面一陣嘈雜聲,丁年一身黑色勁裝騎着高頭大馬、信馬由缰而來,恰似星辰耀于蒼宇,行處風生,韻緻萬千 。
見到虞歲,丁年翻身下馬,将聖旨遞給宣讀大監: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朕身為天地祖宗,付托甚重,殚心竭慮,猶幸國富民安。虞氏女本性純良,敬事朕躬,貌品卓著,玉潔冰清,足為仕女典範。朕特嘉獎其心志,冊封為貴妃,封号姝,賜居青鸾殿。望爾今後,益加恭謹,佐理六宮,表率嫔禦,以副朕恩寵,共襄皇室之盛。欽此。
虞歲接過聖旨放在一旁,問宣旨大監:“景翊哥哥呢?”
那大監吓得微微趔趄,“诶喲我的祖宗诶,人前可不能這樣稱呼,要稱陛下。”
虞歲含笑遞過去一盞茶,宣旨大監忙不疊謝過,這可是新寵,沒有摸清底細之前可不能得罪,單從封号和位份來看已是榮寵盛極……雖說沒有背景,但也正是沒有根基,才更好巴結。
更何況,在宮裡生存,有帝王的寵愛,就是最大的依仗。
而且……宣旨大監不着痕迹的打量虞歲,怎麼會有女子将妖娆妩媚和天真爛漫、純欲與風情糅合的渾然天成……
當真是天生的尤物,難怪陛下出格至此。
心思轉了轉,對虞歲說:“貴妃娘娘,陛下擔心您不能承受舟車勞頓之苦,特地賜了最高級别的儀仗,待您休息一晚之後,明日再入宮行冊封禮。督主大人奉陛下之命會随行守護您。”
虞歲颔首,“有勞大監了。”
“娘娘擡舉老奴了,老奴告退”,宣旨大監躬身退下。
丁年聽到封号的時候思緒有些飄遠,想起周允年對虞歲的形容:“姝貌微含笑,蟬紗半露春”,美人薄紗半掩,端的是惑人心弦,封号便為姝吧。”
丁年默默想着,确實,惑人心弦。
虞歲靜靜的看着丁年,啧,在她面前竟然能走神?丁年是不是男人啊?他心裡在想着誰啊?
丁年回過神再看虞歲,就發現她正意味深長的看着自已,看這架勢,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怎麼了?”
虞歲警惕的看看四下,确定沒有人,當下這樣想着,也這樣問了,“我在想,你是不是男人啊?在我面前竟然能分神?”
丁年愣了一瞬,輕聲開口:“我不是。我是世人最恨的奸宦。”
虞歲心說,不是?哦,更好了。這就意味着,他和她能糾纏在一起了。
姐姐啊,能有機會為你報仇,已是意外之喜,有了丁年,這條路就不會那麼無聊了。
“那我呢?世人怎麼評價我?”
丁年也是沒有想過她會是這個反應,“娘娘這樣高調的入宮,前朝後宮掀起怎麼的軒然大波想來以您的聰慧已是可以想見。紅顔禍水,并不算誇大其詞。”
虞歲突然笑了,看在丁年眼裡,就像是沉沉夜空裡驟然綻放的璀璨煙花,就聽她說:
“我的督主大人,世人稱您為奸宦,而我是言官口誅筆伐的禍妃,您瞧,我們真是天打雷劈的一對呢。”
丁年輕飄飄的看她一眼,“貴妃娘娘,還望自重。”
虞歲掩唇打了個哈欠,起身回房,邊走邊說:“督主大人,來日方長”。
心下腹诽,呵,飼鴉人?渡鴉?丁年,我就喜歡你不理我的樣子。
天子有多寵愛這位權柄在握的督主大人呢?單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了,丁年,能跟皇帝同字,世間僅他有此殊榮。
以後她還要多多仰仗她的督主大人呢。
月色西沉,丁年站在院門外,望着虞歲的窗口發呆,明日,她就是榮寵萬千風光無限的貴妃娘娘了,這是他掌心之上,最有力度的一隻渡鴉。
沒錯,一顆棋子而已,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青鸾殿的隐喻明晃晃的是在告訴後宮衆人,虞歲,就是皇帝心尖尖上的女人。
隻不過,太容易得手的東西沒有人會珍惜,虞歲和周允年的相遇,聽上去美好浪漫,但是豔遇和所有物的區别就在于:
豔遇最好要夢幻,最好是欲罷不能;
而所有物要獨占,最撩人在于反差。
虞歲明白,男人都是一個德性,喜歡拉神女堕欲池浮沉、醉生夢死;又願意推欲女上岸、洗盡鉛華。
他會希望與你的相遇是天雷勾動地火,卻又怕你跟誰都一樣行為不檢。
所以虞歲進宮幾日了,哪怕是行了冊封禮,也是循規蹈矩的,仿佛讀不懂周允年的明示暗示和眼底的深深渴求。
她在等一個契機,一個破局的開端……
一個月華如洗的夜晚,丁年端着一個精緻的酒壺來到青鸾殿,“貴妃娘娘,陛下聽聞您近日憂思多夢,特遣臣來為您送安神瓊漿。”
虞歲看着他斟滿一杯遞過來,燈花爆了一聲,跳躍的燭火照着他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看上去蒼勁有力……
“你确定要我喝?”,虞歲看了他一眼,接過,輕嗅,眼帶笑意的問他。
照顧她的嬷嬷祖上行醫,頗識藥理,她耳濡目染自然略懂皮毛,這酒裡有什麼,她可是清楚的很。
周允年急得很,虞歲能理解,隻是這丁年又是什麼心思?
丁年恭順的回話:“這是陛下的意思。”
“我問的是你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最大。”
虞歲沒來由的就火了,她順手把酒潑到丁年的臉……
丁年沒有躲,就勢閉眼,再睜眼,徐徐滑落的酒水讓他的臉在燈火下愈發的清隽惑人,無欲無求。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虞歲揮手掃落了桌上的整壺酒,清脆的巨響驚動了門口的侍女雲蘿。
“貴妃娘娘,息怒!”,平日裡虞歲不喜人近身伺候,若不是聽到聲響,雲蘿斷然不敢不聽召喚入内。
這也是虞歲的厲害之處,她不用雷霆手段,也不責罰,她給人觀察的機會,也給一點小小的試錯成本,犯了,就卷鋪蓋走人,隻是從她這離開的,都沒有好下場,想也知道皇帝授意的人會出手。
而虞歲從始至終什麼都不會做,她不會直接出手,也不會可憐任何人,畢竟,她本就不是良善之輩。
她把她的良知,良善,良心,在那個雪夜,連同那些佛經,都葬給了姐姐。
虞歲的情緒淡下來,冷靜的吩咐雲蘿:“去請陛下,就說貴妃娘娘吃醉了酒,打破了酒壺,劃傷了手。”
侍女走後,一室寂靜,丁年出聲打破僵局,“貴妃娘娘,若沒有什麼吩咐,臣這便退下了。”
“丁年,那夜你說,要我這個人和這顆心,原來是這個意思,現在這個發展就是你的目的,對麼?”
丁年不着痕迹的頂了下腮,“娘娘說的是。”
好!好的很!
虞歲氣笑了,“你給我滾去外間!今晚本宮命你守夜!”
丁年隐在寬大袍袖下的手緊握成拳,松開,再握緊,再松開……“臣,領旨。”
虞歲看着外間丁年的身影,氣的心血翻湧,她也不确定自己在氣什麼,或者說,她不敢去深想。
也罷,既入宮門,既然這是丁年想要的,就這樣吧。
周允年來的很快,見了虞歲,心肝肉似的哄着,情到濃處,虞歲也就半推半就的應了……但最後,也沒真讓丁年守在外間……
她就是要懵懂不然欲拒還迎到底,她這樣一張魅惑時讓人血脈噴張的臉,床第之間到了極緻,隻會叫男人欲罷不能。
丁年站在窗外,與虞歲一牆之隔,他看着半空中的皓月,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想抓住什麼,最後發現他看不清,碰不到,握不住……
擡眼是搖搖欲墜的皓月,耳邊是嬌媚婉轉的低吟。
夜可真長啊。
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天光微亮,一室旖旎,周允年貪婪的看着床上人,有些食髓知味的想起昨夜,虞歲的純白美好在他身下綻放,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他淺淺啄了啄虞歲的臉頰,輕手輕腳的起身去外間穿好衣服,囑咐侍女不要吵醒虞歲,走到門外就看到守在門外的丁年……
與周允年的神清氣爽不同,丁年雖然神色如常,但眼下的烏青卻暴露了他一夜未眠。
周允年拍了拍丁年的肩,“愛卿果然恪盡職守,朕心甚慰。”
丁年垂着眼,“臣份内之職。”
“有你在,朕很放心,在這守着貴妃,有什麼事随時禀報。”
“是。”
其實虞歲早早都醒了,隻是懶得睜眼,周允年一離開,她就起身披了個外袍,走到外殿推開門……
她站在門内,看着站在門外的丁年,冷聲開口:“如你所願,開心麼?”
丁年看着她,微風吹拂她袍大的外袍,肩頭的紅痕若隐若現……“娘娘,風大,進去吧。”
虞歲用隻有她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作為交換,有個問題,本宮命你如實回答,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姐姐是我姐姐,而你選了我,是因為你知道内情,而這内情對你有利,對麼?”
她這話說的有點繞,但她知道丁年能聽懂,果然,丁年輕輕點頭。
“我姐姐,是被誰害死的?”
丁年答非所問,“貴妃娘娘很快就會知道了。”
虞歲還想再說什麼,就看到正門口走進來一個大監,見了虞歲規規矩矩的行禮,然後尖銳的聲音響起:“姝貴妃娘娘萬安,皇後娘娘有示下,請貴妃娘娘移駕到鳳儀宮。”
等虞歲收拾妥當,穿戴整齊的到達鳳儀宮的時候,不由得心裡輕歎,好大的陣仗,阖宮的妃子都到場了,皇後高高在上的端坐主位。
聽聞皇後與皇帝是少年夫妻,也算是攜手走過風風雨雨,虞歲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擡眸不動聲色的看了皇後一樣……
也是生的國色天香,坐在那裡很有幾分姚黃牡丹的雍容典雅。
“大膽!竟然對皇後娘娘不敬!”,皇後身後的掌事姑姑出聲呵斥虞歲。
一旁有個嬌憨的女聲緊随其後,“竟敢随意蔑視皇後!”
虞歲看了眼上首的皇後,皇後既沒有出聲訓斥虞歲,也沒有制止身後的掌事姑姑,甚至臉上仍然挂着端方的笑意,全然一副旁觀者的姿态。
真是小兒科。
虞歲擡手,雲蘿立刻上前扶着她緩緩起身,她站定,斜了眼一旁出聲的嫔妃……
呵,她當是誰呢,竟還是故人,是她那個蠢爹後生的蠢貨啊,當即用眼神示意身後的侍女……
雲蘿會意,幾步上前走到那嫔妃面前,啪的一耳光打到她臉上,力道十足,連帶着她的發髻都有些松散……
那嫔妃怒氣沖天又委委屈屈的跪倒在地,“皇後娘娘您要為嫔妾做主啊!”
皇後擡手撫了撫鬓邊簪的牡丹,她身後的掌事姑姑登時開口:“姝貴妃好大的威風!皇後娘娘尚且在此,您竟如此放肆!”
虞歲雲淡風輕的反問:“你也知道我是貴妃啊?這是你一個小小宮女該對我說的話麼?”
她算是明白丁年的話了,在座的大部分人,怕是都參與了姐姐的遭遇。
很好,事情越來越簡單了。
誰也沒有注意到,内室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宮女悄悄退出去把情況通報給丁年,丁年蹙眉,歎了口氣……皇帝讓他守着她,所以第一時間回禀,并不算例外,嗯,不是例外。
其實怎麼回禀,什麼火候回禀是種學問,第一時間回禀,對丁年而言沒什麼價值,但他顯然沒有從自己的角度出發。
周允年聽到丁年的禀報,沒有動作,短暫的沉默之後,問了另一個問題:“近來太師可有異動?”
丁年抿了抿唇,是了,這位天子可不是看上去那樣草包,“太師之子與兵部尚書昨夜在鐘翠閣把酒言歡。”
周允年輕輕扣了扣桌案,“着人去鳳儀宮盯着,火候差不多再報。”
這句火候差不多就很靈性了,怎樣算是差不多呢?是等皇後敲打夠了?還是等虞歲受到實質性傷害呢?
皇後像是看夠了這場戲碼,淡淡出聲定下結局:“虞美人禁足三日,來人,将姝貴妃的侍女拉下去杖責三十大闆”,看着虞歲隐現怒意的臉,又說了一句,“姝貴妃去院裡跪足一個時辰,好好想想該對本宮什麼樣的态度。”
你看,這就是上位者的姿态了,皇後甚至裝都懶得裝,她父親是權柄在握的太師,連皇帝都要受其掣肘給三分薄面。
宮鬥,是下位者需要動的心思,而上位者,有不裝的資本。
無關乎手段是否拙劣,簡單粗暴行之有效就夠了。
冬日裡,虞歲跪在院中的青玉石闆上,聽着雲蘿受刑時的悶哼,藏在袍袖裡的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皇後就是在用這麼顯而易見卻又不容反抗的方式讓她看清局面,她虞歲不過是皇帝一時興起随意逗弄的消遣。
這麼久了,皇帝來了麼?
貴妃又如何?碾死她還是如同碾死一隻螞蟻一樣。
但虞歲不服,她偏要做那撼樹的蜉蚴。
她筆直端正的跪足了一個時辰,着人擡了雲蘿回青鸾殿,而她自己,一步一步緩慢又艱難的走回去……
一路上,侍女大監見到她紛紛恭敬行禮。
虞歲在一聲聲姝貴妃萬安中,清醒的意識到,權勢,真好,迷人又危險。
丁年跟在虞歲身後一路,看她身形單薄步履蹒跚,走上去為她披了一件鬥篷,溫聲開口:“娘娘,路不平,臣撐着您,走的穩些。”
虞歲站定,看着肩上的披風,有暖流從肩上遞送到心上,她看了眼丁年,見他微微躬身,手臂輕擡……
虞歲不經意的蜷起手指勾了下丁年的掌心,然後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
丁年的耳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紅了紅,她的手指勾了到的不止是他的掌心,一并為之輕顫的,還有他的心。
“丁年,你會一直這樣撐着我麼?”
丁年不語,半晌,輕輕又重重的點了下頭。
他扶着她走,她搭着他,如果這樣一直走下去,路長一點也沒關系。
快到青鸾殿的時候,丁年出聲提醒:“娘娘眼下不宜與皇後對上,您,沒有勝算。”
虞歲淺笑,“丁年,以你男人的角度來看,你覺得皇帝是想看到一個權衡利弊進退有度的我,還是一個滿心滿眼依附于他的我?”
丁年剛想說我不是,可接觸到虞歲的目光,他就把這句話咽下去了,“陛下,既希望您進退得宜,又需要您全心依附。”
“所以啊,我不能權衡利弊,皇後今日要打我的臉,我認了,她是皇後,可旁的人,不行呢。”
丁年來不及捕捉虞歲話裡的深意,就聽虞歲笑語嫣然的說:“丁年,我們和好吧。”
丁年垂眸,掩飾住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透着連自己都心驚的欣喜和鄭重:“臣與娘娘不曾有嫌隙,也不會有。”
“去請陛下,就說你們娘娘尋死了,來的慢了就隻能給她收屍了”,虞歲站在青鸾殿門口推了下丁年的手臂,收回手。
丁年低頭有幾分失神的看着空空的手臂,那上面仿佛還有虞歲手掌的餘溫,“娘娘,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