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宋玉做事向來有兩手準備,抱着最好的想法做最壞的打算。
來這裡之前,皇叔父曾秘密召見過他,此行有兩個目的,明面上是為了取走缂絲描花如意袍,将拟好的罪名加諸在丁年身上;
暗地裡,是為了見一見魅族的族長。
當初丁年之所以能在丁家那場浩劫中幸存,并不是因為宋帝眷戀他的母親。
帝王心術,連忠心耿耿扶持他的世家都會懷疑提防,覺得丁家功高震主,又怎會真的沉醉于兒女情長?
那一日丁家家破,悲極成寂的丁母裝扮整齊,獨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丁年去見宋帝,殺伐決斷的宋帝,在見到丁母發間那隻他送的并蒂簪時,有一瞬間的怔忪……
就是那一瞬間的怔忪,讓丁母有機會在他身上畫下血咒。
以性命為引,以血拟咒,換一個丁年和宋帝生死共通的結果。
隻要宋帝想活,他就不能讓丁年死。
是以宋帝将丁年撫養成人,即使再厭惡再猜忌,也得留他性命。
所以這次讓宋玉來修真大陸,也是希望能找到破解之法。
若可解,第一件事便是把丁年千刀萬剮,方能平這些年憤懑之心。
最壞的打算,如果在缂絲描花如意袍上真的失算,也無妨。
起碼在破解之法上,能順利找到一些門路。
“放心,本王心中有數,你且去安排吧,今夜或者明日我也會去探探魏執予的底細,看看她對法術的掌控和法器的驅動到了一個怎樣的層面。”
對于朝歡大陸的掌權者來說,法術和法器在百姓中必須扼殺,清肅;
但是到了掌權者手中卻是利器,即使暗中利用,也是無往而不利。
這也是為什麼當年丁母選擇丁年的父親而不是宋帝,給宋帝帶來很大的心理陰影和不甘。
一個世家,竟然擁有魅族,憑這一條,便是藐視皇族。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恐怕丁年的父親到死也不會想通,為什麼從小一起長大親如手足的宋帝那般容不下他。
虞歲回到容雅居,魏執予興緻勃勃的拉着她,“來,今晚我們就依着你之前的法子去偷梁換柱。”
說着,她屏息凝神,默念咒語,雙手開合間結了三段完整的印術。
緊接着神奇的一幕發生了,在虞歲眼前像畫布一樣上演的,是她和魏執予在燈下臨窗對弈的景象。
燈花微爆的聲音,棋子落盤的聲音,衣香鬓影。
若不是親眼所見,實在難以想象眼前的一幕是幻象。
“如何?”
虞歲不由得感慨的說:“還好你不是我的敵人。”
“你滿意就好,走吧,時辰差不多了。”
“阿予,我們應該都把問題複雜化了”,虞歲仔細端詳着水晶罩輕聲說。
“怎麼說?”
“你有沒有辦法把這個罩子直接擡起來?這樣就不用破壞外面這層結界了。”
魏執予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一沓子符紙,懸空列陣圍住水晶罩,起咒,不多時,水晶罩被擡起。
虞歲走過去輕輕的取出裡面的如意袍,有種說不出的酸楚,這是丁年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亡母遺物,是他的母親留給他最後的念想,是他和亡母之間在這世上僅剩的羁絆。
淺淺的感歎過後,虞歲拿出早早準備好的同款式的袍服放進托盤。
又用包袱裡的絹紙裹好如意袍,整齊的收好,放在包袱裡。
魏執予在一旁看到她收拾好了一切,繼續施法,将水晶罩裡的普通袍服,變成如意袍的模樣,又把水晶罩重新放回高台之上。
“阿予,多謝,若有來日,竭力以報。”
“小事,你跟你的世子約好了麼?”
“嗯,明日他會來取。”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來的時候,虞歲便醒了,之前約好了拿到如意袍要以君子蘭為号,她迫不及待的想分享給丁年。
魏執予有些睡眼惺忪的看向窗邊的虞歲,陽光下的她,好像在發光,“怎麼醒的這麼早?”
虞歲聞聲回頭,淺笑嫣然的看着魏執予,她手邊那盆盛放的君子蘭帶着露珠的朝氣,清透欲滴。
她多數時候是不笑的,臉上淡淡的沒有情緒起伏,此情此景,春光春色不及她言笑晏晏。
“吵到你了麼?我同他約定好,他見到花,會在午時來取走如意袍。”
“哦~”,魏執予的聲音裡有幾分戲谑。
虞歲臉上出現一抹紅暈,是罕見的小女兒嬌态。
她款款走到魏執予身旁坐下,撫平衣擺,“阿予,還有一件事。”
“嗯,你說”
“出于對宋玉的了解,他應該還有後招,所以昨夜你下鳴金閣的時候,我已經讓初執安排人去送信,能牽制住他的人,收到消息便會來。”
魏執予思忖片刻,“宋玉已經是仁親王了,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人可是能壓制住他?”
虞歲微微一笑,頗有些如數家珍的意味向魏執予介紹:“是宋帝最寵愛的無雙公主,陸枝。”
“陸枝?你們朝歡大陸的皇姓不是宋麼?”
魏執予問完,看了眼虞歲,“若是有什麼難言之隐、不便之處,可以不回答,換個話題”
“沒有什麼不便之處,不過是整個禹都人盡皆知也卻無人敢提的隐晦。”
“皇室秘辛麼?”
“嗯,陸枝是宋玉同母異父的妹妹,之所以不姓陸,是因為随母姓。”
“同母異父…宋玉的父親是?”
虞歲歎了口氣,沉聲的開始講述:“宋玉是宋帝的哥哥宋昙帝之子,他的哥哥骁勇善戰、德才兼備、兼濟天下,最後一次出征之前,當時的皇帝已經拟好禅位诏書,隻等他班師回朝便可問鼎天下……沙場無眼,宋帝不放心哥哥,特意陪着一起去,鞍前馬後的看顧……
大獲全勝之後,宋昙帝舊疾複發,死在了回歸的途中,臨終前把将要繼承的王位連同家中嬌妻和遺腹子一并托付給了宋帝,得知他的死訊,舉國悲恸……
宋帝繼位後,追封哥哥為昙帝,車裂了為昙帝救治的禦醫……又大刀闊斧的改革制度,接了當時懷着宋玉的陸氏進宮為貴妃……生下宋玉幾年後,又懷上陸枝,
最終貴妃被其他宮妃暗害,難産而亡……宮人們都說,陸貴妃死在了宋帝最愛她的時候,所以陸枝的封号為無雙,示意所愛無雙,且破天荒的可以随母姓……”
魏執予靜靜地聽着,微微蹙眉問:“所愛無雙?呵,昙帝麼?昙花一現的昙?”
虞歲答道:“嗯,據說是根據五行選的谥字。”
“這麼看的話,這個昙帝倒真是昙花一樣的命格,隻是這中間未免太多巧合了吧?偏偏在宋帝一同出征的一次有去無回,偏生在得勝還朝的途中舊疾複發…”
“是了,當所有的巧合都湊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宋帝的心思最是深沉陰狠,看他對丁家的所作所為就能略知一二。”
“最是無情帝王心。”
“我們這位宋帝可不單單是無情這麼簡單。”
“對了,你可有封号?”
“我們幾個世家的女兒都有封号,我的是柔,因為有些拗口,所以除非宮宴參拜等一些正式的場合,大家還是稱我為虞郡主。”
魏執予聽的覺得細思極恐,“宋帝是懂内涵的,每個封号背後的深意都不能細究,英年早逝故此取個昙花一現的昙;宋玉不仁卻是仁親王;高冷矜貴如你,卻給個柔字封号……有趣的緊。”
虞歲素來話少,但是基于宋帝對丁年家的種種作為積怨已久,評價自然也毫不客氣,“阿予,有機會你去到朝歡大陸一見便知,宋帝最是嘴甜心苦,典型的長得醜想的美玩的花。”
魏執予忍俊不禁,“六道學堂的地勢險要,沿途設有結界路障,此行應是波折,怎麼你剛說她不日便會抵達?”
“朝歡大陸的皇宮中有條秘道直通六道學堂,且陸枝是皇室中僅有的初階馭靈師,慢的話明日,快的話今日她便能到,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柳世子或者我弟弟與她一同來這。”
“你弟弟?也如你一般冷心冷面麼?”
提到弟弟,虞歲的神色舒緩,聲音中也多了一縷溫度:“他叫虞舜,在我們朝歡大陸,他是驚才豔絕的存在,客觀來講,他看起來比我好相處,有些痞氣,實則他城府極深,很是腹黑。”
魏執予莞爾,“高門顯貴的世家,本就不會有等閑之輩,若是心無城府、胸無大志、腹無點墨,何以立足?”
“阿予,你這番話說的像極了我弟弟的口吻。”
“聽你說過丁世子,現在又要來個柳世子或者你弟弟,朝歡大陸的世家怕是湊齊了吧?”
“還有一個楚家,曾經的四大世家以丁家為首,依次是丁柳楚虞,宋帝多疑善妒毀了丁家滿門,任由其他世家瓜分了丁家的全部勢力……如今柳家主要從商;楚家掌握着禦用侍衛和守備軍;
而我們虞家作為毫無根基全憑宋帝提攜的存在,所有行當均有涉足,父親手中兵馬衆多,弟弟虞舜手下培養着一衆刺客暗衛,專為宋帝排除異己……”
虞歲說完,頓了片刻,微微轉頭看了看魏執予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說道:“阿予,若有一日你去到禹都,需要我施以援手,我會不遺餘力的幫你,我有這個能力,你千萬不要客氣。”
魏執予笑笑,“我把你當自己人,自然不會客氣,現在看來,是你比較客氣,有些話,你沒有說。”
虞歲歎了口氣,“與其他底蘊深厚、葉大根粗、根基牢固的世家大族相比,我們虞家是宋帝一手培養提攜出來的,看似風光無限,實則烈火油烹,
朝歡大陸的帝制是十年一更換,不會一脈相承太久,若帝有子,内閣會考驗帝子,若帝無子,則會從世家中選賢任能,而宋帝,隻有陸枝一個公主,這就意味着,宋玉以及其他世家大族都有機會,
換屆時對于我弟弟會有三個結果,要麼宋帝會從他和宋玉之中選一個好掌控的傀儡接任,要麼宋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連任,要麼虞舜脫離開宋帝的桎梏實權在握……”
魏執予聽到這裡,有些懂了,虞歲想交換的,沒有說出口的是想知道自己能為她做到哪步,是一個保障?一個承諾?一個危急關頭的保命符?還是逼不得已時候的豁得出去?
想明白其中關竅,她認真的問她:“你在試探麼?不必如此,你想要什麼?”
“坦白說,我想要的太多了,我想要父親和弟弟的安穩,我也向往權利頂峰,我還想要禹都那片天再也遮不住丁年的眼,人言權勢再也蓋不住他的心,
試問誰能不迷戀權勢呢?可我父親,他忠的不是宋帝,他忠的是朝歡大陸的子民,他兢兢業業所圖的不過是朝歡大陸成為一片樂土,
非到絕境,他斷不會主動出擊塗炭生靈,可若是一味的隐忍、坐以待斃,按照我剛剛假設的三條路,若真到了那天,宋帝必會用雷霆手段颠覆我們虞家。”
你看,王權,也是亡權;皇權,亦是黃泉。
魏執予若有所思,她看着陽光透過窗棂灑下的光圈出神,她所在的修真大陸不比虞歲的朝歡大陸有那麼多彎彎繞繞…
修真大陸以強者為尊,拜高踩低都是直來直去的,少見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若連心思手段都擺在明面的時候,倒敬小人幾分坦誠;
但是朝歡大陸,朝堂暗湧深藏,極善玩弄權謀。
而人心,往往是最兇險的。
帝王心術,最是詭谲無情,他能栽培出一個虞家,便能有第二個虞家,一切取舍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間。
“放心,我當竭力助你。”
“阿姐”,幹淨的聲線透着陽光的味道從院中傳來。
來人是一個身着青色袍服的少年,素到極緻的袍服,妖娆盡緻的臉,卻不突兀,愈發顯得他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姿。
他笑吟吟的,好似乘風逐日而來;
像蓬勃春日裡肆意生長的翠竹,帶着雲層的飄逸和春風的和煦。
比竹秀,比雲悠,比翠竹挺拔。
意氣風發少年遊,挽風賞遍千山秋。
看見來人,虞歲眼前一亮,迎了過去,“阿舜”,語氣中滿是驚喜和雀躍。
“歲歲!”,還沒看清來人是誰,隻看到一道丁香色的身影撲到虞歲身上。
“陸枝,你們來的好快。”
幾人含笑寒暄過後,宋玉走了過來…
虞舜拱了拱手說道:“仁親王安好。”
“虞世子别來無恙”,宋玉表現的彬彬有禮,熱絡的打着招呼,然後看向陸枝……
接着抛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枝枝,你也來了…一路上還好麼?瞧着你清瘦了不少,可是有什麼煩心事?皇叔他…可好?”
宋玉在對陸枝說這話的時候,眼底蘊藏的是與旁人打交道時不曾有過的溫情和小心翼翼。
那種溫度讓他整個人仿佛鮮活起來,不再那麼假模假樣。
陸枝嬌妍的臉上淺笑嫣嫣,臉頰的梨渦靈動不已,她開口接話,聲音嬌滴滴的:“玉哥哥,你一下子問這麼多問題,我要回答哪個才是?都好~路上也好,我也好,父皇也好~”
宋玉笑了,是真的笑了,開懷的笑了。
不得不承認,朝歡大陸的世家女子迷戀他、不無道理。
臨風觀竹,雨過窺虹。
虞歲拉了拉陸枝的衣袖,輕聲說道:“陸枝,這一路上辛苦了,叙舊的話别站在這裡了,不如去容雅居,我為你們沏一壺新茶,坐在一起慢慢聊。”
說話間虞歲在宋玉看不到的角度、使了個眼神給陸枝,瞥了瞥宋玉,眨了眨眼…
到底是相識多年的默契,接收到虞歲的信号,再細想她為什麼這個檔口傳消息給自己讓自己來這……
陸枝瞬間明白了虞歲的用意,她想讓自己絆住宋玉。
“我想先去玉哥哥的住處轉轉,正好也有些悄悄話想說給他…你和虞世子先回住處等我吧…”,說着,又看了一眼宋玉:“玉哥哥,這樣可好?”
宋玉樂呵呵的說:“依你。”
“如此,就有勞玉哥哥帶路了”,陸枝說着,一本正經又有些俏皮的福了福身。
宋玉看向她的目光裡有些寵溺,轉身率先走出院子。
待二人走遠,魏執予有些佩服虞歲了,“果然還是要用魔法打敗魔法,這位無雙公主,看着一派天真爛漫的樣子,甚是讨喜,倒是挺有一套的,”
虞舜聽了她的評價,輕咳了一聲,滿臉寫着‘你别被她騙了’,順勢接話:“她?天真爛漫?呵呵呵…”
虞歲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轉頭對魏執予說:“陸枝算是少見的将扮豬吃老虎一詞表現的淋漓盡緻的人,其實心思玲珑着呢。”
魏執予了然,也對,生在皇室,且又有那樣的曲折身世,哪裡會是心無城府的?
不過都是爐火純青的保護色和面具罷了,這樣看來,這位無雙公主,也是一個妙人呢。
“你們姐弟兩個先叙舊,我要去一趟鳴金閣”,魏執予接到護衛遞回來的信息,轉身走出容雅居。
虞歲給虞舜倒了一杯茶,對初執說:“守好門,除了阿予和丁世子,不要放任何人進來,也不要讓任何可疑的人靠近。”
初執聽後點頭,轉身走出房間,關好了門。
虞舜莞爾,調侃的語氣中夾雜着一絲撒嬌:“阿姐,你如今愈發的謹慎了。”
虞歲有些無奈:“你是不知,原先咱們在朝歡大陸、需要提防的都是各路暗衛;如今在修真大陸,不僅要小心暗衛,對一些精怪和符術也要防範。”
見她說的認真,虞舜也正經起來:“阿姐說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不在的這幾天,其他世家可有異動?”
“都是些小打小鬧的,上不得台面。”
“那…上面呢?”
“宋帝近來,越發的平靜,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父親說,現在正是他應該收攬民心、韬光養晦的時候,很多事情斷不會輕易出手,能借刀殺人的就不會出自己的刀。”
“宋帝的花花腸子最多,尤其擅長以小博大、四兩撥千斤…父親可還好?舊疾可有緩解?”
“幾天前下了一趟黑牢,淌了一趟渾水,受了風,有些不妥…好在殘垣公子正好在禹都,已經瞧過了,沒什麼大礙,照着方子喝幾貼藥調理調理就好了。”
虞歲在聽到他說黑牢的時候,皺了皺眉,那是朝歡大陸最陰暗最肮髒的所在,所有見不得光的事情都流傳在那裡……丁年也曾在那裡……
但是沒辦法,虞家受人制肘,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阿舜,你還好麼?”
虞舜愣了愣,他明白姐姐問的是什麼,她想他平安喜樂,他也是這樣想的。
“阿姐,你是知道的,我隻是個纨绔子弟,沒什麼好不好的,我隻關心哪家的脂粉最迷人…倒是你,見到丁年那小子了麼?咱們家,如果隻能有一個由着自己性子的,我希望是你。”
虞歲聽了這話頓覺五味雜陳,一字一頓的說:“姐姐希望你活得坦蕩,随心,開懷”
“阿姐,我是虞家人,享受優渥待遇的同時,也要承擔該擔負的。”
“郡主,丁世子來了”,門外傳來初執的聲音。
聽到丁年來此,虞舜有些驚訝。
不過看虞歲的臉上并沒有跟他一樣訝異的神色,便了然,有些打趣的問:“阿姐這是知道他會來麼?”
虞歲點點頭,指了指窗邊的君子蘭說:“是我讓他來的。”
說完,走到門口打開了門,不動聲色的打量着門口的丁年。
他似乎有些憔悴,從前他總是意氣風發,現如今卻帶着滿身霜華。
明珠蒙塵,利劍隐于鞘,不外如是。
他眸色深深,看不清悲喜,猜不透心緒。
虞歲側了側身,把他讓進屋裡,初執從外面關好了門。
“丁世子别來無恙”,虞舜先一步站起身寒暄。
丁年在面對虞歲兩姐弟的時候,周身的氣場變得柔和,像是斂了刺的刺猬、收了利爪的豹。
“阿舜,你幾時變得如此客氣?”,丁年有些無奈,但凡虞舜對他禮遇有加,多半是存了一些别的心思,調侃打趣尚且還好,就怕他挖了個什麼坑給自己跳。
在他遇到的所有人中,若論暗戳戳挖坑且不被人察覺的,虞舜稱第二,那沒人能稱得上第一。
虞舜笑了,笑的燦爛無辜,“阿年,你也太不講義氣了,若不是我阿姐火急火燎的說要來找你,我竟不知你孤身一人從朝歡大陸來到這修真大陸。”
聽他說火急火燎四個字,虞歲失笑,嗔怪似的瞥了他一眼,走到裡間去取缂絲描花如意袍。
丁年一撩衣袍坐下,“不是我不講義氣,是不想讓你牽涉其中。”
虞舜偏頭看了看裡間忙碌着的虞歲的身影,轉過頭鄭重的問道:“這次能幹淨利落的脫身麼?”
丁年的手指輕輕扣了扣桌面,略加思索後說:“宋帝繞這麼大彎子,無非是想尋個由頭治我的罪,這一件事我能躲得過去,另一件事卻不好脫手……”
鮮少聽到他這麼說,虞舜有些好奇:“何事惆怅?很棘手麼?”
丁年聲音冷淡的開口說道:“宮裡的探子來報說,楚貴妃撺掇宋帝意欲為陸枝和我指婚…”
“什麼?!”,虞舜倒茶的手頓了頓,茶水濺到桌面珍貴的緞子上,暈出一塊水漬光圈…
虞舜将茶壺重重的放下,冷笑着說:“他瘋了不成?呵…楚家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算盤珠子都崩我臉上了!那柳岸蒲對陸枝的心思人盡皆知,他放着偌大的家業不繼承,偏要去公主殿做個護衛……如果此事當真,你若應了這婚事,柳家不會對宋帝怎麼樣,柳岸蒲必傾柳家舉家之力針對你!丁家舊部也不會對你袖手旁觀,屆時丁柳兩家必定交惡,無論是哪一方受損,對宋帝和楚家來說都是樂見其成。”
丁年長歎一口氣,“是啊,不費一兵一卒,僅僅是坐山觀虎鬥就能收漁翁之利。”
虞舜氣的直咬後槽牙,“我阿姐知道這件事麼?”
“還不曾與她說,也沒什麼必要,畢竟,我對陸枝,從來沒有動過心思。”
“對陸枝不曾,那楚溶溶呢?季煙蕪呢?我阿姐呢?”
“楚溶溶,陸枝和季煙蕪,在我這是一樣的,半分缱绻的心思都不曾有過。”
虞舜見丁年解釋了陸枝,解釋了楚溶溶,解釋了季煙蕪,卻半點不提姐姐虞歲,也明白幾分。
他也是男子,他多少能懂丁年的心境,丁家遭逢巨變,從小受盡冷眼,處處碰壁…好不容易熬到成年,還是要時時小心明槍,處處防範暗箭。
老天似乎從不肯放過丁年,對他何其殘忍?
在最沒有能力的年紀遇到最想要保護的人,不是幸運,更多的是無力。
虞歲之于丁年,是明月,是光芒,是隻可遠觀卻不能攬于懷的存在。
虞舜也歎了一口氣,“阿年,我阿姐對你的偏愛,似乎是毫無來由的,卻又有迹可循,連我都嫉妒,我自私的希望你不要辜負她。”
虞歲收拾好東西出來,正聽到虞舜這句話,她感動于弟弟的話,卻又不想聽丁年似是而非的回答。
她對丁年的感情,是旁人理解不了的,她私以為,這是她欠他的,上本書或者說上輩子他對她飛蛾撲火般不求回應的付出,現在,換她來回應他了。
不想氣氛因這一句話變僵,也不想丁年尴尬,她款款走過去,将手中的如意袍放在桌上,“丁世子,這是你想要的。”
丁年看似平靜的撫摸着如意袍,隻有微微顫抖的手出賣了他此刻的情緒,片刻,他起身對着虞歲深施一禮:“郡主,多謝!”
虞歲扶了一下他的手臂:“世子,不必多禮”
“阿年,自家人,别跟我阿姐客氣了。”
待虞歲坐下,丁年為她倒了一杯茶,“郡主,我要回去了”。
虞歲愣了一瞬,“回…禹都麼?”
“嗯,我若是不回去,淩元軍的處境會更加艱難”,丁年輕輕應聲。
淩元軍是丁家世代相傳的護衛,若不是有曆代帝王的特赦,隻怕宋帝會讓他們随着丁家一起傾覆。
即便如此,宋帝也一直沒有停止打壓、瓦解淩元軍的心思。
宋帝是個裡子面子都想要的人,既想要朝歡大陸的子民都覺得他僅僅是針對事、而非針對丁家,淩元軍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證明他不是暴虐昏愦之輩;
私下裡又難以容忍淩元軍對他來說的三如——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針氈……
虞歲心思百轉,最後隻說一句:“好,萬事小心。”
虞舜在一旁看的是真着急啊,這兩個人,都是城府頗深又不輕意示于人的性子,兩個人湊不出一張嘴……
“阿姐,阿年方才說,宮中的探子打探出,宋帝有意為陸枝和他賜婚。”
“哦?是麼?”,虞歲看向丁年。
丁年被她看的有些慌,輕咳一聲掩飾尴尬,“嗯,隻是一個想法,還沒過明路。”
“那你想娶陸枝麼?”,虞歲的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當然不想”,丁年的聲音有些急。
“那楚溶溶和季煙蕪呢?”
丁年有些好笑,這兩姐弟真是親姐弟,問的問題好像共腦,“我對其他女子,半分心思都不曾有。”
虞舜見虞歲沒有再說什麼,追問道:“阿姐,你都沒有什麼想法麼?”
“想法?宋帝早晚會為他賜婚”,虞歲理智的可怕,甚至擡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那都是宋帝的想法,他什麼意思你還品不出來麼?分明是想借刀殺人。”
丁年很上道的順着虞舜的話說:“不錯,那都是宋帝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從來無意于她們。”
虞歲這才看向虞舜說道:“宋帝的想法不會如願的。”
虞舜傻愣愣的問:“為什麼?”
虞歲沒有回答他的話,又看向丁年:“你覺得我怎麼樣?”
丁年也愣了,但被她如水的眼眸注視着,那裡面幹淨澄澈、隻有他一個人的影子,他隻聽見自己的心聲:“極好。”
虞歲就笑了,笑的風華絕代,偏頭對虞舜說:“因為我,不會讓宋帝如願的,我會請旨賜婚。”
虞舜人都傻了,“阿姐,你認真的麼?”
虞歲莞爾一笑,“當然,這是我一生一次的認真。”
丁年有些震驚的、定定的看着她,眼底的霧散去,像無波無瀾的水面被風浪席卷,帶着濃墨重彩的漩渦。
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此時此刻說這話的虞歲神采飛揚的樣子,一生一次啊……
良久,他緩緩的開口問道:“郡主可知嫁與我意味着什麼?”
虞歲點點頭:“再清楚不過了。”
她當然知道,她和他之間本是泾渭分明,溝壑縱橫,且不說宋帝絕對不會容忍丁年有任何助力,
單說丁年如今的處境,虞歲嫁給他就等于把整個虞家放在宋帝的對立面。
虞舜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虞歲的苦心,“阿姐,你想讓父親退下來,對麼?”
虞歲贊許的點點頭:“阿舜,你長大了……沒錯,與其被宋帝猜忌,不如主動卸下一些擔子……一來,宋帝就算是顧及面子也不會做的太過,二來,虞家和丁家的利益捆在一起,會把宋帝的計劃打亂,他一時三刻倒不會有動作,三來…我是真的歡喜,這一點很重要。”
虞舜明白,姐姐的想法是對的,以她的身份,将來隻有指給宋玉或者入宮這兩條路,到時候虞家隻會更被忌憚,倒不如以退為進,把姿态放到最低。
一個戀愛腦作天作地要死要活要嫁給丁年的郡主,和一個無條件甚至放棄所有權勢都要女兒的奸臣,能成什麼氣候?
“阿姐,宋帝未必會如你所願的賜婚…我這次來之前,父親已經接到他的口諭,召你回禹都。”
“明日我們就動身回去,你放心,我一定會請下賜婚的旨意。”
見虞歲有些欲言又止,虞舜偏頭問她: “阿姐,你可是還有其他打算?”
“我總覺得宋玉此次來,不隻是用如意袍設局這麼簡單,宋帝應該還有暗線任務交代給他,或許,可以成為我的籌碼。”
“所以呢?”
“所以陸枝雖然是為我而來的,想來宋帝定是知道她離開朝歡大陸這件事的,可有什麼诏諭?”
虞舜想了想說:“路上聽她說過,宋帝想讓她參加羅什門的門考,她不太想,若是聽到你要走,估計也得跟回去……”
說着,他低頭倒了盞茶,再擡頭,在對上虞歲笑臉的一霎那,虞舜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熟悉的一幕幕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中不停閃爍……他轉身想走,虞歲連忙按住他……
“阿姐,你一這樣笑,情況就不妙”
“胡扯,阿姐對你不親切麼?這樣的笑是怎樣的笑?”
“就……笑的善誘恂恂的……你這樣我害怕……咱有事說事行麼?”
“你怕什麼?阿姐還能吃了你?”
虞舜縮了縮脖子,心說你還不如吃了我,給個痛快的。
“六歲時,你把我最喜歡的蛐蛐扔到後廚餘婆婆腌的醬菜壇子裡,恰好被我吃到,又哭又吐了兩天;
八歲時,你把爹爹送我的、全禹都獨一無二的、魯班術造的會飛的木馬拆成一片一片的,你說你已經研究透徹構造能拼回去恢複原樣,最後木馬廢了,我的心也碎了;
十歲時,你說隔壁柳岸蒲家院子裡的葡萄樹結出了番石榴,讓我鑽狗洞去摘,結果那狗洞後面裝了倒鈎,把我上嘴唇都刮豁了,流了滿嘴滿臉的血,你還不準我哭;
十二歲時,你說楚溶溶她哥偷了你的帕子,我追了他五條街,結果被他護短的爹告到家裡,咱爹把我腿都打瘸了;
十三歲時,你說現在你和我應該自力更生,研究生财之道,花五百兩銀子雇人綁架我,訛了爹爹五千兩金子,後來被爹爹發現吩咐家丁把我打得三天下不了床;還有十五歲那一年……”
丁年手握成拳,掩唇笑了,他很少笑,除非忍不住。
虞歲擺擺手,“很簡單的事兒你扯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做什麼?”
“行吧,阿姐你說,讓我上刀山還是下油鍋。”
“你隻要說服陸枝不要跟我們一起回去,讓她把宋玉也留下就好了。”
“阿姐怎麼不自己去?你跟她交情更深啊。”
“我怕她藏不住話,你撺掇她留下,跟我撺掇她留下,傳到宋玉耳朵裡是兩個意思。”
虞舜眼珠一轉,“成,我去,我去,你們倆,在這收拾收拾。”
待他走後,虞歲笑着問丁年:“如何?我這個弟弟上道麼?”
“世子慧極,天色不早了,我也要走了。”
“他走你也走,他慧不慧極顯得沒那麼突出了。”
“郡主,當真要嫁我?”
“我幾時同你說過假話?”
丁年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盒子,“這是兩年前,你想要的那根琴弦。”
“世子開竅了?這琴弦可不好尋。”
丁年舔了下嘴唇,“郡主想要,萬難亦往。”
虞歲接過,“你可知這琴弦是何寓意?”
“不知。”
“你是月下一彎泉,也是我心上相思弦。”
相思入骨,我不入蠱誰入蠱?
是夜,魏執予聽完,有些沒看懂虞歲的路子,“你走請婚這步棋,你父親會同意麼?”
虞歲微微歎氣,幽幽的說:“我父親那個性子,愚忠的很…即使宋帝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會反,他對朝歡大陸那片土地愛的深沉……我會說服他,讓他避一避鋒芒…也會試着說服宋帝,把底牌掀開來讓他看……當然,我也有私心,我想兩全,保全丁年和虞家……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嫁給别人,也不能容忍丁年娶别人。”
魏執予看着她,半晌,有些困惑的說道:“有一個問題,我一直很好奇,初次見面的時候,你曾說過、你是為了一個放在心上很久很久的人,你對丁世子的感情似乎深到無法估量的地步,為什麼?别跟我說什麼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不太能理解。”
虞歲笑着,一邊為她倒了一杯茶,一邊說:“上次你說坦白局那時候我就準備告訴你的,後來被打斷了…其實我來自另一本書,也可以理解為另一個世界。”
魏執予感覺一下子就來了精神,這是什麼神奇的際遇,她擡手取下指間戒,默念咒語、輕車熟路的啟動結界……
示意虞歲可以開始了:“另一本書?一書一世界?來,講出你的故事。”
“在那裡,我的身世比現如今的丁年還要凄涼,他是衆星捧月般的存在……毫不誇張的說,我像是陰溝裡令人作嘔的蛆蟲,他卻是光芒萬丈的暖陽,那種差距是填不平的溝壑、攀不上的山巅……對于我的境遇,所有人都冷眼旁觀,隻有他,溫暖過我……這麼說吧,他出現之前,我不相信有光…”
“是救贖對麼?”
“沒錯,是救贖,我滿身風雪的來到他身邊,陰暗的期盼他能予我歡顔。”
“那後來呢?”
“後來,我的光滅了。他臨終前安排好了我的一切,他說我是他生的希望,也是他死前最後的牽挂……隻不過他還是不懂,他對我的意義…知道他怕黑,所以我便去陪他了……”
虞歲說完,一行清淚悄無聲息的滑落。
魏執予聽的感慨,又有些疑惑:“所以你為他殉情,又重生在這裡?那你怎麼确定他還是他呢?”
虞歲像是陷在回憶裡,情緒低落,聲音悶悶的:“最初醒來的時候,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丁年用他這一世所有的幸運換一個我生的機會,他不會記得我,不會記得從前,但我會記得他……而且,我在他的書稿中看到了我曾經為他寫的歌,我問過他,他說那是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字句……不會錯的,那是屬于我們之間獨一無二的記憶。”
“你這條路,會很難。”
“我知道。”
“你弟弟怎麼說?”
“我弟弟其實心思比我還深,宋帝起初也是十分不放心虞舜,或者說,不放心虞家,畢竟帝制是賢能者居之。
眼下他正值壯年,自然不能容忍虞舜有任何鋒芒,但是考問過幾次功課他是答的驢唇不對馬嘴……
問他邊境要塞,他答紅粉香窟;
問他官員調度,他說埋酒圍爐;
問他政治心得,他對秦調清歌…
幾番下來,也就暫時擱淺了心思。”
“你弟弟也是個玲珑心肝的人,既然如此,我便跟你一同去見識見識你們禹都的人心險惡。”
隔天傍晚,準備妥當的虞歲和魏執予,在暗道門口與丁年和虞舜彙合。
進入暗道,突然而至身手詭谲的一隊黑衣人打亂了她們的計劃。
“阿姐,你從來沒有懷疑過初執麼?”
虞歲挽着魏執予手臂的那隻手,不自覺的抖了抖,“初執,是你,對麼?”
畢竟,她所有的計劃隻有初執最清楚,包括路線和時辰細節。
“是我”,初執也不隐瞞,反而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為什麼?我們自幼相識,你曾說即使一路屍山血海也要陪我走到最後,為什麼?”,虞歲聲音發顫的問她。
初執哀哀戚戚的笑了,“郡主,我本名叫楚執,楚溶溶那個楚。”
虞歲愣了一下,“所以,你要為了憑空出現在你生命中的楚家,背棄我?”
初執沒有回答,反而問了她另一個問題:“郡主,你一定要向宋帝請婚,護住丁世子麼?”
“是。”
“即便是阻力重重,幾乎不可能完成也要去做麼?”
“是。”
“這是你最想要的麼?”
“是。”
“好,如你所願。”
虞歲的三個‘是’,擊潰了初執最後的猶豫,她的目光中滿是堅定。
“你在說什麼?”,虞歲很是不明所以。
初執深深的看了一眼蕭晚景,随即從袖中取出一柄飛镖,在誰都來不及反應的狀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轉身、擲向剛剛走過來的方向……隻聽撲哧一聲,是飛镖投中活物的聲音……
丁年率先反應過來,身手敏捷的将虞歲護在身後。
初執看到這一幕,很是欣慰的笑了:“丁世子,多謝你”……又看向虞歲:“郡主,往後的路,你要好生珍重。”
話音剛落,一柄從暗處射出的箭矢以淩厲的氣勢破空射中初執的心髒……
露出的箭頭帶着烏黑的顔色裹着一點符紙……顯然是淬了毒又上了符的……
初執一下子跪倒在虞歲面前,伸手遞給她一個荷包,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斷斷續續的說:“郡主……快……走……有埋伏……機……關……已經……被催……動”……
她說完,身體慢慢被腐蝕……魏執予驚呼一聲:“是化骨符!”
虞歲立刻上前拿過初執手中的荷包,都沒來得及仔細端詳初執,她就在她面前化成一灘血水……
變故發生的太快,甚至沒有悲傷的時間……一群蒙面黑衣人迅速湧了出來将幾人團團圍住……
虞歲怒目圓睜,喝道:“你們究竟是誰的人?竟敢如此張狂!”
黑衣人中走出一位身形高大之人,聲音低沉而沙啞:“要怪就怪你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說罷,一衆黑衣人紛紛亮出兵器,寒光閃爍。
丁年最先反應過來,劍鋒出鞘,招式淩厲。
虞歲也不遑多讓,從腰間抽出防身匕首,加入了戰鬥。
魏執予念動咒語,直奔畫符的黑影而去,與之展開了激烈的搏鬥。
虞舜則牢牢地守在後方,抽出軟劍,防止有人從背後偷襲。
初執的死讓幾人心裡憋了一口惡氣……給這場戰鬥賦上了哀兵必勝的色彩……
接二連三的戰鬥讓丁年有些力不從心……黑衣人越來越多,且個個武功高強,招式狠辣……幾人慢慢占了下風……
而被催動的機關開始搖晃,接連落下密密麻麻的碎石砸向衆人……有黑衣人扭動了船舵樣的石像……不遠處暗道的出口傳來轟隆的巨響……
“阿姐,快走!他們要關死出口的千斤門!”,虞舜剛剛解決了一個黑衣人,将軟劍從黑衣人身上拔出,轉頭呼喊。
“一個都别想走!放迷煙!不留活口!”,為首的黑衣人厲聲喝道。
他才剛一說完,丁年手中的長劍如靈蛇一般攀上了他的脖子,“你也配放狠話?!”,他手下發狠,勒的黑衣人再說不出一句話,蹬了蹬腿,沒了氣息……
他猩紅的眸子掃視了一圈,沒了主心骨的黑衣人見她這樣,有些露怯,失了主意……
虞歲撲過去,随手抓過一個黑衣人,惡狠狠的将匕首插進他的胸膛,一下又一下,洩憤般捅了無數下……“說!是不是你放的箭?!”
連中數刀的黑衣人早已沒了氣息,癱軟在地……虞歲猶嫌不足,又捅了另一個被迷煙嗆的有些暈的黑衣人:“是你?是不是你放的箭?!”
她拔出匕首,指着剩下的兩個黑衣人,“是你?還是你?說!是誰放的箭!”
黑衣人深知寡不敵衆,連忙準備撤退,虞舜和丁年一個用軟劍纏住了其中一個的腿……一個用長劍捅穿了另一個人的腰……使勁一拽,兩個黑衣人失重倒地……
虞歲瘋了似的撲過去,一人一刀,割斷了他們脖頸處的動脈……頓時血流如注……
做完了這一切,虞歲像在血水裡泡過一樣……滿身滿臉滿手的血……
她扔下匕首,呆呆的看着初執消失的位置。
這個荷包,是她第一次學刺繡的時候送給初執的。
都城裡的貴女,學會刺繡之後送給手帕交的都是些蒼松翠竹或者有寓意的名花異草,再不濟也得是飛鳥奇魚……
但她送給她的是一條龍……嗯,雖然看起來是一條長了爪子和須子的醜醜的蟲子,但她堅稱這是龍……
她知道初執是有一個俠女夢的,渴望鋤強扶弱,匡扶正義,偏偏為了自己偏安一隅。
她送她龍,希望她能不被束縛,一飛沖天……
她手指輕顫,小心翼翼的從荷包中取出初執留給她的最後一份念想……是一封信……輕輕展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簾:
“郡主,見字如晤,展信歡顔。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想我已經盡了最後一點愚笨的心思助你達成所願……我還記得和你相遇那一年,你站在漫山遍野的花叢間,發現了山坡下奄奄一息的我……意識遊離間的我,以為遇到了天上的仙子,想着便是死了也不虧……不曾想是上蒼垂憐,将你送到我身邊,你是我那麼多年灰敗記憶中唯一一點光芒耀眼……
最初楚家找到我的時候,我是不屑一顧的,被驅逐丢棄的時候,上天已經為我做了抉擇……從你出現在我生命中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我的餘生直到盡頭都是你,隻有你……再不會有人對我像你對我這樣好,我也再不會對其他任何人付出真心……
楚家的目的很明确,要掌控虞家,想來宋帝也想像最初對丁家一樣暗暗布局,而我,是他們能想到的小小捷徑……後來你說你要請婚護住丁世子,其實你心裡跟明鏡一樣,這條路很難……
作為最初的四大世家之首,大廈傾頹之後隻剩下丁世子一人苟延殘喘,并不是宋帝仁德或者想給天下人做做樣子,他隻是在等丁世子背後的暗衛有所作為和丁家的藏寶圖……
而楚家,他們為宋帝做了太多的腌臢事了……楚家之所以會想起見不得光的我,是覺得從我入手是滲透進虞家很好的切入點……我也是想通了這一點,才一直與他們虛以委蛇……好在我運氣好,一次偶然的機會,竟讓我聽到了楚家那老頭和他兒子的對話,我也是驚訝的,誰能想到表面對宋帝唯唯諾諾的楚家,竟然敢在抄撿丁家的時候,偷偷扣下了藏寶圖,還瞞的滴水不漏……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同你彙報,是我想等确定對話内容真僞之後再做打算……
這次石像的事,我很抱歉,楚家來人跟着我,我隻能在暗中伺機而動……藏寶圖的事我悄悄确認過了,确實在楚家,應是在楚溶溶的嫁妝匣子裡,這事連楚溶溶本人也是不知情的……當初你撿到我的時候,我已經被喂了藥,至多隻有幾年的活頭,每個月都要受焚心之痛……在你身邊這幾年的時光,本就是我偷來的……
不要為我難過,我本來也活不了多久了……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你帶着這個消息,好好加以運作利用,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護住你想護的……而我,從始至終想要護住的,唯有一個你……”
提筆相思擱筆歎,離殇怎敵我腸斷 ?
虞歲一字一字的仔細看完,早已是泣不成聲,又擔心淚水打濕了信紙、模糊了字迹,連忙小心的将信放回荷包裡,收好。
她竟從未察覺初執的隐忍和痛苦,她可真該死啊!
“這個仇,我一定要報!”,虞歲輕聲呢喃,語氣中盡是咬牙切齒的恨意。
丁年走過去輕輕抱住虞歲,抱住他心頭的月亮,似乎要用自己的溫度,暖化她心底的徹骨寒意,嗓音低沉而溫柔:“初執之事于你而言,如利刃刺心,可前路漫漫,我們得冷靜下來,謀劃往後的路。”
虞歲的聲音有一絲飄忽,自顧自的說着:“我最初來到這裡的時候,很是不适應了一段時間,稚嫩的年紀,小小的身體,卻有一顆千瘡百孔的心和一個腐朽空洞的靈魂……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隻有我自己還困在那些回憶裡……不能自拔……那時候,我甯願同你一起葬在那段過往裡……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初執真的陪我走了很遠很遠的一段路……”
丁年一下一下輕撫她的後背,用他的方式給她力量。
生死之間,很多事情都變得渺小了。
過了很久,虞歲慢慢擡起頭,眼中的悲傷漸漸被堅定所取代。
“時不待我,走吧。”
丁年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問:“你會怪我麼?會後悔麼?”
虞歲整理好儀容,仔細的收好荷包,“這是我親手選的路,無論是風刀霜劍還是荊棘密布,都無怨無悔。”
“以後呢?再想起來,會後悔麼?”
“心中有志情難改,縱曆滄桑意未央 。”
暗道中有風吹過她翻飛的衣角,虞歲的身影在幽暗中愈發堅定,每一步都踏得沉穩有力,似要将過往的傷痛與迷茫都踩在腳下。
昏黃的燭火在壁上搖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與這蜿蜒曲折的暗道融為一體。
丁年在她身後輕聲說:“虞歲,我怕黑。”
虞歲回頭,“丁年,跟緊我,帶你去有光的地方。”
“真的麼?”
“我說了,你是我一生一次的認真。你可以反複向我确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