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歲回頭望向丁年,眼神從憂思到迷茫再到歡喜,“上柱國,您回來了。”
“怎麼了?”
“沒什麼。”
“嗯?”
“今天見到之前一起入府的同期了,聊了幾句。”
“展開說說。”
虞歲歎了口氣,“她們好像總喜歡分析我,但又不會真的了解我。”
丁年一撩袍服坐下,“那你很該多思。”
“上柱國此言何意?”
“被上位者研析,說明你夠強大了,被同期分析,剛好相反。”
“您這個角度,還真是,别緻。”
“坐過來。”
虞歲坐到丁年身側,“上柱國,您也有過相似的經曆麼?”
“比你能想到的多三成。”
鬼七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主子,大司馬來了,在正廳等您。”
“好,我換件常服就過去。”
“上柱國,要伺候您更衣麼?”
丁年扣好袍服的最後一顆扣子,叮囑虞歲,“乖乖呆在這,不要出這扇門。”
“為什麼?大司馬很可怕麼?”
見丁年不說話,虞歲又問:“他為什麼可怕?是會殺人麼?”
“會。”
“那他會殺了我麼?”
“會比殺了你還可怕。”
“那他如果很可怕的對我,上柱國會心疼麼?也會變得可怕麼?”
“呆在這等我。”
前廳,童瑾看到丁年立馬變得樂呵呵的,“阿年,快過來,你的人上次送來那兩個女孩子很不錯。”
“義父喜歡就好。”
童瑾話鋒一轉,狀似不經意的問:“聽說日前,兵馬大元帥來你府上同你把酒言歡了?”
“是,聊了些庶務。”
丁年話音剛落,童瑾就抄起手邊的茶盞砸向丁年,茶盞裹挾着呼呼風聲,在半空中劃過一道淩厲的弧線,砰的一聲,重重地砸在丁年身側的桌案上,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四濺,瓷片亂飛。
童瑾就是這樣,上一刻還可以言笑晏晏,下一瞬就能橫眉怒目。
“庶務?你當我是三歲孩童,如此好糊弄?”童瑾額頭上青筋暴起,他猛地站起身,雙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桌面被震得一陣劇烈搖晃,桌上的杯盤叮當作響 ,“兵馬大元帥何等身份,豈會隻因庶務就與你把酒言歡?你究竟有何圖謀?莫不是與他暗中勾結,妄圖忤逆我?”
丁年隐于晦暗不明的角落,周身仿若被一層無形的陰霾籠罩,他的手悄然攥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再,等一等。
他就勢跪地,“義父息怒。”
“上柱國!”,一聲驚呼響起,虞歲飛撲到丁年身旁,“您還好麼?”,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微微顫抖,美目之中蓄滿了擔憂的淚水,眼眶泛紅,雙手緊緊地握住丁年的手臂,仿佛生怕他會就此消失。
丁年幾不可察的皺眉,世間事,總也無法盡如人意。
“阿年,她是誰?”,童瑾的目光像一張細密的蛛網,牢牢罩住虞歲。
丁年不着痕迹地擋在虞歲身前,擡眸看向童瑾,神色平常:“不過是府中一個丫鬟,見我受傷慌亂了些,義父不必在意。”
童瑾眯了眯眼,“小丫鬟?值得你這樣?你小的時候我就教導過你,不能有軟肋,看來你是忘了。去領罰吧。”
虞歲從丁年身後探出一個頭,“我家大人對大司馬您唯命是從,忠心耿耿,您怎能毫無緣由的懲罰?”
童瑾起身,緩緩走到丁年面前,幹脆利落的揚手給了他一巴掌,“怎麼能?就憑我把小時候跟野狗搶食的他帶到身邊教養長大!至于緣由,不需要緣由,我的想法,就是緣由!”
丁年被打的偏過頭去,他頂了頂腮,“義父說的是。”
“起來吧,跟你們這些孩子一般見識做什麼,對了,前日,宮裡面的柔妃死了……”
丁年眉心一跳,這是這個月葬送在童瑾手裡的第二個妃子了,“我會再送人進去。”
“也不用着意挑選了,就這個……”
丁年快速的接話,“義父,她還小,不解風情,對您的大業沒有任何助益。”
童瑾深深的看了丁年一眼,笑了,“好,那你來安排,不早了,為父走了,這次你不用領罰了,下不為例。”
“多謝義父。”
等到童瑾的背影消失的再也看不到,虞歲欣喜的拉着丁年的手臂,“太好了,上柱國大人不用受罰了!”
丁年緊抿着唇,有些失控的抓着虞歲的手腕一路走進書房,一把将虞歲甩到榻上,“我說過讓你不要走出這扇門,你聽不懂麼?啊?”
虞歲揉了揉手腕,擺出一副我見猶憐的姿态,“可是……可是您說……那個人很可怕,我,擔心您……”
丁年深吸一口氣,長歎,“不要再有下次!”
虞歲有些委屈的嗫嚅,“好。”
“在這等着,我去拿藥”,丁年說完,走了出去。
虞歲慢慢的坐起來,丁年啊,我有份量了麼?
“上柱國大人,最近學藥理,有的地方我不明白。”
“怎麼?”
虞歲的聲音很輕,“有些藥材,明明是毒藥,卻能救人;有些藥材明明無毒,卻能要人性命。”
“世間萬物,皆具兩面性,毒藥與良藥,不過一線之隔,用之得當,毒藥亦能救人;用之不當,無毒之物也能奪命。藥理如人心,毒藥與無毒之物的界限本就模糊,全看使用之人的目的與手段 ,救人還是害人,皆在一念之間。”
“上柱國大人,這是您第一次說這麼多話”,虞歲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丁年,繼續說:“藥理之道,恰似這朝堂權謀,看似無害之物,若被心懷不軌者利用,也能成為緻命殺招;而看似危險的毒藥,在良醫手中,卻能治病救人,關鍵在于把握其中的度。”
年關将至,丁年突然變得忙起來。
“主子,都安排好了,宮裡的人也傳了信,涼王已經開始布局了。”
“外頭的親兵什麼動作?”
“兵馬大元帥和樞密使彙兵的話,能有二十萬,再加上主子您的五萬,一共二十五萬,對上大司馬的十五萬綽綽有餘。”
“嗯,去配合吧”,半晌不見鬼七動作,丁年又問,“怎麼了?有什麼話就說。”
“主子,選誰去?”
“你想說什麼?”
“這批女孩子能用的都用了,現下可用又合适的,就剩虞歲了,您,不能心軟。”
“心軟?”
“主子,咱們為了這一天,前赴後繼了近二十年,不能再等了。”
良久,丁年幽幽的聲音響起,“去準備吧。”
人啊,怎麼也沒辦法兩全吧?
虞歲看着鬼七端進來的喜服,有些疑惑,“這是?嫁衣?”
“主子給你準備的新衣服。”
是夜,丁年回到房中,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喜服的虞歲,有些呆愣。
虞歲掀開珠簾蓋頭,“上柱國,你回來了?”
“嗯”,丁年應聲,走到燭火架前坐下,燭光跳動中虞歲的身影飄忽不定,丁年伸手,想抓住點什麼。
然後他發現,有些東西,不是他想抓就能抓住的;有些事情,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改變走向的。
虞歲走到丁年面前轉了一圈,“丁年,你看,我好看麼?”
“你,叫我什麼?”
“丁年,可以麼?”
這個名字,有很久沒有聽過了。
也許是燭火耀眼的灼手,也許是燭火跳躍的讓人心動,丁年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的響起,“好。”
虞歲湊到丁年旁邊,扯着自己的袍袖蓋到他的手臂上,“你看,你今天的衣服跟我的喜服顔色一樣呢,感覺今晚好像是我們的花燭夜。”
丁年的手心忽然就被躍動的燭火灼了一下,花燭夜麼?
燭火燙了掌心,也灼了心,如今局勢複雜,前路未知。
很多東西不能碰,很多心思不該動。
“這個樣式不适合你,換掉吧”,說完,他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虞歲坐在原地很久,緩緩的勾起嘴角,“丁年。”
我的吉服跟你的甲胄顔色一樣,權當我,嫁過你了。
做個了結吧。
“主子,明晚是一次機會,宮内的布局和城中的布防圖都确認過了。”
“城防安排呢?”
“盡在掌握。”
“盯住,不要出任何岔子。”
“主子,要安排虞歲去大司馬府麼?”
“鬼七,你跟了我多久?”
“十幾年了吧。”
“你覺得,咱們起事是為了什麼?”
“您說過,為了還邊境将士一片樂土,為了還天下百姓一個安居樂業。”
“虞歲,也是百姓。”
鬼七撲通跪地,“主子,過往所有的孤兒都是百姓,您不能因為您的私心,罔顧大局!”
丁年身形一晃,原來,他見不得光的私心,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這麼明顯了麼?
“下去吧。”
“主子,大局為重啊!”
丁年咬着牙,聲音中滿是森森冷意,“現在這種微妙的時局,童瑾會沒有防備麼?讓虞歲去,不是讓她去送死麼?”
“虞歲在同批孤兒裡,資質一直是最好的,是您一次一次的留下她,您還記得我妹妹麼?她也是死在大司馬府,屬下從不後悔唯您馬首是瞻,我妹妹,到最後,都覺得自己死得其所。就連主子您自己,不也是随時準備赴死麼?為什麼虞歲不可以呢?”
是啊,為什麼呢?也許是突然意識到,有些事,不該由她們以身入局。
可說到底,身在亂世,哪裡不是局呢?
丁年枯坐了一夜,想不通,找不到破局之法。
在丁年眼裡,世人隻分三種,有用的,沒用的,和,虞歲。
天光微熹的時候,虞歲出現在丁年面前,“丁年,我要走了,天冷了,你多加件衣服。”
“虞歲,上次有個問題我還欠你句答複,會可怕。”
虞歲把手臂上的攤子扔到丁年身上,“你這樣就沒意思了,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多久了麼?”
丁年猛的擡頭,皺着眉,“你在說什麼?”
虞歲自顧自的說:“裝了這麼久的乖,你都看不到我,也挺累的,我一直都知道,童瑾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等了這麼久,你也沒有動作,你做事,天真的令人發笑。”
“你覺得我可笑?”
“不然呢?童瑾掌兵權十多年,貪婪殘暴,魚肉百姓,臨門一腳的時候你意氣用事,不可笑麼?我全家上下幾十口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你現在畏手畏腳,不可笑麼?你最初培養我們這批刺客為的就是一點飛蛾撲火式的可能,你現在下不了決定,不可笑麼?”
“虞歲,你不明白。”
“你沒有經曆過,不明白的是你。”
“我認賊作父,我不明白?”
就這一句話,虞歲的心好像被細細長長的針密密麻麻的紮滿了。
她撲進丁年的懷裡,顫抖着,吻住了他……像是要用這個吻,把彼此破碎又滾燙的靈魂緊緊黏合。
周遭的一切轟然崩塌,化作一片混沌的星雲。
丁年的手輕輕撫上她的背,那細膩的觸感,像在觸摸一泓溫熱的湖水,卻又泛起層層慌亂的漣漪。
她的呼吸急促而滾燙,噴薄在丁年脖頸,如燎原的野火,瞬間點燃了他的理智。
他閉上眼,沉溺在這無盡的溫熱裡,心跳聲愈發急促,似要沖破胸膛。
空氣仿佛都被這熾熱的情感煮沸,光影在他們身上肆意扭曲、變幻,時而明亮如白晝,時而又被濃稠的黑暗吞噬。
衣物的摩擦聲,在這暧昧的氛圍裡,成了最動人的旋律,一下又一下,撩撥着兩人緊繃的心弦。
他們在這意識的漩渦中不斷下沉,分不清東南西北,也辨不明今夕何夕。
隻剩下彼此的溫度、氣息,和那洶湧澎湃、無法抑制的愛意,裹挾着他們,向着未知的深淵,永不停歇地、無限往複的升起、墜落。
故事的開始,是丁年說:“沒有價值的人,不配呆在我身邊,收起你的眼淚,不要企圖得到我的憐憫。”
故事的結束,是虞歲說:“丁年,你别後悔,就這樣走下去。”
觀良二十二年,涼王起事,會同上柱國丁年、兵馬大元帥、樞密使,勤王清君側,劍鋒直指奸宦童瑾。
事成,賊宦童瑾死于淩遲,其黨羽被連根拔除。
至此,人稱立皇帝權傾内外的童瑾終于消失在百姓的歡呼聲中。
虞歲在人聲鼎沸中,淚流滿面,丁年,你看到了?再等一等我,就去陪你。
丁年閉上眼的最後一幕是,他和虞歲,紅燭,紅蓋頭,紅吉服……
秋千水,竹馬道,一眼見你,萬物不及。
我叫丁予。
從我記事起,就跟照顧我的管事嬤嬤生活在這個海島。
嬤嬤說,我阿娘是整個觀良王朝最美的公主,我阿爹是王朝最英勇的執銳上柱國。
所有對于爹娘的記憶,都是從嬤嬤的叙述裡拼湊出來的。
直到有一天,我在藏書閣最上面的架子上發現一個大木盒。
我才有幸,隔着層層疊疊的書信手劄,參與到阿爹阿娘的故事裡。
這些書信手劄裡面,是阿爹沒有寄出去的思念。
“我第一次見你,你的眼神,讓我想起了遙遠的自己,遙遠到我自己都記不起來的自己。”
“原來你叫虞歲,歲歲年年的歲,年年,是丁年的年麼?”
“虞歲,嫁衣很美,跟你的人一樣美,你說很像花燭夜,私以為,這就是花燭夜,翹首以盼與卿相伴,歲歲年年。”
“虞歲,若不是生逢亂世,我和你,都不會這麼辛苦,我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相逢?若我身死,莫要悲恸。你生性純善,往後餘生,定要尋一安穩之處,春日觀花,夏日聽蟬,秋日賞楓,冬日看雪,莫要辜負這大好時光。
若有來生,無論多難,我定會在茫茫人海中,第一眼便認出你,回到你身邊,與你再續前緣,不負相思意。”
原來,虞歲丁年,是年年有虞,歲歲同舟的隐喻。
而我,丁予的丁,是丁年的丁,予是歲歲予你的予。
木盒的底層還有一盒香粉,丁予問過嬤嬤,她說這香叫雪中春信。
阿爹,阿娘,你們在另一個世界,團聚了麼?
找到彼此了麼?
過的好麼?
虞歲,汝或覺匪夷所思,或覺荒誕不經,然吾可斷言,自吾初逢卿面,卿便深植吾心,自此,情思難斷 。
紙短情長,書不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