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不讀書你不覺得離譜?”
虞歲嗤笑一聲,“二十一歲不讀書你覺得離譜,二十一歲你讓我看剛剛那一幕就不離譜?你在裝什麼正常人?”
“我不正常?那你看過剛剛那一幕還能心平氣和的跟我讨價還價就正常?”
“我不正常我承認啊,你考慮考慮我的提議呗?”
“你乖乖配合治療,我可以考慮,還有,讀書跟在我身邊并不矛盾。”
“那我們就算達成共識了,下次有這種事情記得帶着我。”
“你先回去休息。”
是夜,虞歲有些失眠,這一年多,跟丁年相處的片段雖然零散,卻不知怎麼的像洶湧潮水的潮水一樣,在腦海中不斷翻湧,又像旋轉不息的走馬燈,反複浮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讓她有些深陷其中,莫名的無法自拔。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要玩脫了啊。
還是太年輕啊,曆練少,是真是假分不清,是人是鬼也分不清;前路是虛是實摸不透,是福是禍也摸不透。
越深想,睡意越淺,索性坐起來,想到之前丁年釀了壇梅子酒存放在地下室,虞歲起身下床在黑暗中摸索着去往地下室。
路過丁年書房時,發現門沒關嚴,有燈光擠開狹小的縫隙洩出來,虞歲眯了眯眼,脫掉鞋子,輕手輕腳的湊了過去……
有刻意壓低的對話聲傳出來,虞歲屏住呼吸,捏了捏睡衣上垂下去的紐扣。
“丁先生,老爺說,明晚那批貨很重要,直接關系到能不能直接拿下柬埔寨那條線。”
“嗯,時間和地點确定了?”
“淩晨一點,在獅子嶺。您要親自去嗎?”
丁年沉吟片刻,“讓于元去,另外,你去跟老九說,明晚十二點,在彩虹灣。”
“您是要?”
“等太久了,總會有人按捺不住。”
“明白。夜深了,您要沒什麼吩咐的話,我就退下去安排了。”
“行動隐蔽點,不要讓歲歲知道,不然她又鬧着要跟去。”
短暫又詭異的寂靜之後,助理猶猶豫豫的試探着說:“老爺說,讓您别太縱着虞小姐,不過……不過是個消遣的玩意,畢竟您最初也是這麼說的,既然是消遣,就不要入戲太深。”
虞歲扯掉了衣襟上的紐扣,攥在手心,緊了又緊,終又松開,悄悄地走開,不再聽丁年說什麼,不重要。
隔天,多雲轉中雨,下午,虞歲撐着傘,離開别墅,七繞八繞的走進花鳥魚市裡的一家水族館。
店裡彌漫着潮濕的水汽,混合着淡淡的魚腥味。
五彩斑斓的熱帶魚在玻璃缸裡悠然遊動,燈光透過水面,折射出光怪陸離的剪影。
虞歲随意的走到一個嵌入式魚缸前停下,年輕的店員立刻走了過來,“這是最近新到的品種。”
“是麼?看起來不太活躍,不如之前那缸老的。”
男人頭也沒擡,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動,給虞歲看了張圖片,輕聲回應:“水溫沒控制好,得小心點。這個是之前那缸魚,您是老顧客了,特意給您留了張照片。”
虞歲瞥了眼照片,“淡水魚和海魚,養不到一起去。”
男人收起手機,“您這次有看中的魚麼?”
虞歲點了下面前的海缸玻璃,“我要一條獅子魚”,又指了指另外的一個缸,“十二條彩虹魔鬼。”
“好的,您是要現在帶走,還是明天包好了送到您府上?您買的多,專用飼料是贈送的,但是獅子魚的飼料隻剩一種國産的了。”
“包起來吧,我帶走,今晚,想把它們送給一個特别的人。”
男人動作很麻利,不多時就包好了,遞給虞歲,“小心點,都是有毒的魚。”
“彼此彼此,抓魚的時候也要小心”,虞歲邊說邊往外走。
“好,您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雨越下越大,到了後半夜更是電閃雷鳴,每一道閃電劈裂夜空,都似乎要将天幕扯成碎片 ,強烈的光芒晃得窗戶玻璃泛起刺目反光,在屋内投射出一道道慘白光影,讓本就寂靜的房間添了幾分悚然。
淩晨一點二十五分,虞歲的手機響了一聲,點開,是丁年的信息,“歲歲,我在念房等你。”
虞歲看了半晌,按滅了屏幕,緩了緩,站起來,打開衣櫃,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腦的拿出來……
念房裡,丁年從容自若的坐在佛像前,聽到虞歲的腳步聲,溫聲笑意的回頭,“歲歲,你來了。”
虞歲掩着唇打了個哈欠,“晚睡會變老,你還真是不自覺。”
丁年動了下,從一旁桌子上拿起一把電動釘槍,“想到等下要做的事,就興奮的睡不着。”
虞歲随意坐在窗下的軟塌上,“來吧,開始你的表演。”
丁年按了下遙控,跟上次不同,這次轉動的是道家神像,“這個人,眼熟麼?”
虞歲看過去,呵,這可真是,太眼熟了,下午才在水族館接過他包裝好的魚,他還讓她注意安全來着。
可現在,他奄奄一息的被倒吊在房梁上,一看就是出氣多進氣少的樣子。
虞歲的表情冷了下來,心思百轉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丁年,你想說什麼就直說。”
“我很喜歡你放進我書房魚缸的獅子魚和彩虹魔鬼”,丁年說着,擡手,瞄準了被倒吊男人的膝蓋,勾勾手指,一枚長釘從釘槍裡準确無誤的射出去。
那男人悶哼一聲,條件反射般的弓了下身子,像滾水燙過的蝦。
虞歲冷笑,“你很喜歡的魚,跟這個男人,出自一個地方。”
丁年按動釘槍,兩枚長釘分别釘進那男人的小腿,
“虞歲,你知道我看着你和别人相處的時候,心裡面是什麼滋味嗎?我嫉妒得發狂,甚至痛恨自己的存在。我恨不得想掐死我自己。”
“丁年,我他媽真是恨你恨的牙癢癢,你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一切?”
丁年放下釘槍,笑了笑,“昨晚,我知道你在書房門口,為什麼不聽到最後呢?我說的是,我反悔了。”
“說結果吧,懶得聽你兜圈子,或者說,你準備給我上哪些強度?”
丁年自顧自的繼續說:“當初,我确實想找一個幹淨剔透的玩物,其實你,隻有臉符合,但是我竟然鬼使神差的留下了你。現在想想,應該是你身上那種拉扯感和反差感,像是風雪壓身又掙紮着破土而出的堅韌硬苗,很吸引人。”
虞歲走到佛前,點燃三柱香,随手就着香火點了支煙,煙霧交織彌漫,襯得她的臉像遙遠的另一個圖層。
“丁年啊,你總是讓我感覺你身上有種撕裂又重塑般的違和感,這一年多,你潤物細無聲的滲透進我的生活,你對我好,又企圖控制我,你溫潤又暴戾,漠視一切卻給我偏愛,好與壞在你身上能詭異的糅合……就在剛剛,上香那一霎那,所有想不通的地方都通了。你選我,是因為某種程度上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就像照鏡子,我的某一面,你在鏡子裡看到過無數次。你縱容我,還因為,你活夠了。現在,你坦誠一點,你妄圖在我這裡得到的,是刺激,還是救贖?”
“虞歲,我早都想結束這一切了,遇到你的那天,本來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但是因為你,我又苟活了幾百天,你說你想跟我在一起,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自慚形穢,你不該把心力浪費在我身上。你做的所有事,我都知道,說起來,你真的很聰明,用名為愛的東西打了個籠子,而我,心甘情願,畫地為牢。”
“丁年,去自首吧,我等你,多久都行”,虞歲說着,走到他面前,吐出一縷煙霧撲到他臉上,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看着他的表情從恍然到驚訝再到得逞,蓦地笑了,“你在等我這句話麼?怎麼樣?從語氣到表情,跟你想象中的一緻麼?你在做什麼美夢呢?狗男人。”
“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演的很好。”
虞歲把煙蒂按熄在丁年的椅背上,堪堪擦過他的手臂,“你們的人,死的隻剩你了?”
“差不多吧,獅子嶺,彩虹灣,主力都被我派過去了。”
“你爸呢?”
“跑了。”
“跑了?跑去了哪?”
“歲歲,這你們得自己去找。”
外面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警笛聲,虞歲起身走向門口……
身後傳來丁年沒頭沒腦又飄忽的聲音,“你不明白的,虞歲,我選了你,我想死在你手裡,這樣你才能記住我,再原諒我一次吧,原諒我用這樣卑劣的方式讓你記住我。”
有金屬珠子一路滾到腳邊,虞歲不由自主的頓住腳步,偏頭看過去,是佛像手心裡的純金念珠……一顆……兩顆……三顆……順着軌迹看過去,丁年的臉有些慘淡的白,又透着詭異的紅,嘴角挂着一絲血迹。
虞歲腦海中浮現一個荒誕的念頭,她快步走到丁年面前,蹲下,他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嘴巴緊抿,脖頸處青筋暴起……
手心裡還虛虛握着一顆念珠,那珠子渾圓飽滿,在黯淡的光線下,表面卻泛着冷冽救贖的光澤。
虞歲的手指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你他媽真是個瘋子!”
丁年他,吞了佛像手心裡的純金念珠。
“虞……歲……歲歲……你的……真名……叫什麼?”,丁年聲音艱澀的問出了這句話,眼底像汪着一抹深淵,複雜的、無望的、不可說的深淵。
虞歲握住他漸漸變冷的手,一字一句珍而重之的說:“虞念舟。下輩子願你年年有虞的虞,重來一次會跟你有一場幹淨的相遇,想跟你風雨同舟的舟。”
丁年笑了笑,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笑,近乎無聲的說:“業障難消……沒有……下輩子了”,說完,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虞歲摸了摸他的臉,她感覺他哭了,但他最後是笑着的。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她以為她會哭,但是臉上什麼都沒有。
真奇怪,為什麼?
那天的最後,虞歲把裝着紐扣的封口袋交給上級,720天,52枚紐扣,全是證據。
有丁年的供詞,口述的案發過程,也有作案視頻,人口交易的清單,走私的罪證,賬單……這些證據中,部分能夠直接證明犯罪事實,成為定案的關鍵;另一部分雖無法單獨作為認定犯罪的依據,但能為案件的偵破和審判提供重要參考,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和藹可親的領導拍了拍她的肩,“後生可畏啊,你的轉正申請組織上已經通過了,給你放一段時間假,等政審過了直接去緝毒大隊報道。對了,小虞啊,你的眼睛怎麼樣了?”
當初,組織想選個卧底,符合條件的太少,畢竟稍微有些經驗的警察,恨不得一對視,都會被窺破端倪。
以至于選了很久才選中虞歲做這個卧底,警校畢業,将将見習,沒有經驗,底子幹淨,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确實有些遺傳性的問題,考慮到丁年方面肯定會調查她,謊言要想以假亂真,就是要真假摻半,塑造者相信,接收者才會相信。
虞歲就像一株向日葵,正面向着陽光,被光所偏愛;背面對着土壤,破土而生,又踐踏土壤。
“醫生說不影響什麼,謝謝張局關心。”
“小虞啊,這個是在丁年的保險櫃裡找到的。”
沒什麼特别的,一張普通的紙,像是丁年的備忘錄:
「……虞歲的煙瘾很大,喜歡綿長又有些嗆口的煙,讨厭薄荷味的煙;
……虞歲很會僞裝,她以為我沒發現,可惜她不懂,一個人長久的看着另一個人,那麼那個人是無所遁形的;
……虞歲很兇,但她對我很溫柔,哪怕是裝的。
……慢慢的我明白為什麼會被她身上的拉扯感和割裂感吸引了,她說的對,我确實像照鏡子,我的父親,不是個好人,但他是個好父親,我得認,他不可饒恕,我也認,所以,這個地點這個藏身之處這條路線,是我送給虞歲的一等功。
……我這一生,隻有兩次是真的開懷,第一次是遇見她那天,第二次是她說喜歡我的那天。
……虞歲,我是惡人。但惡人愛你,是真的。
……我一直在想怎麼治好你的眼睛,最後一次見你之前,我聯系了醫生把我的幹細胞,視網膜都匹配了一遍,怪我業障累累,死到臨頭都對你沒用。」
虞歲感覺眼睛酸脹的厲害,卻哭不出來,丁年,都怪你,确實業債重重。
“張局,這張紙,可以留給我麼?”
“不可以,小虞,規矩你懂的,這是書證,你可以看,但不能留,好了,去好好睡一覺,局裡給你安排了心理疏導,有什麼困難情況,及時反應”,張局說完,又拍了拍虞歲的肩,轉身離開。
虞歲扯扯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低聲嗫嚅了一句:“我妄想用感情拴住他,結果玩脫了。”
丁年,你走慢一點,我把這句話散進風裡,等一下就會吹到你耳邊。
切斷與外界的聯系,昏天黑地睡了五天之後,7月20日,虞歲仔仔細細收拾好自己,丁年留下的一切,都作為物證書證被組織收沒,所有痕迹都被抹去,就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在虞歲的世界出現過。
隻有初見的那件染了油漆的t恤,虞歲換上,趁着夜黑風高,去往丁年長眠的荒墓。
按理說,這樣的人,不配有墓,但是鑒于最後檢舉有功,給他留了塊荒地。
虞歲揮動手裡的鋤頭,清理了一下墓碑前的雜草,沉默的盯着他的墓碑。
有風掠起鬓邊的碎發,虞歲輕輕開口:“丁年,你真是死的太容易了!這對那些葬送在你們手裡的鮮活生命根本不公平,天理昭昭,正義永遠不會缺席!毒品害了多少人?他們的人生被無情碾碎 ,家庭支離破碎,你們犯下的罪孽,筆墨難書,罄竹難窮!走到今天這步,真是大快人心!沒有經受法律的審判和正義的子彈,真是便宜你了。”
良久的沉默之後,虞歲再次開口:“剛剛,是虞念舟想說的話,必須說的話。”
為你上香的那些個瞬間,我都在心底問過、聆聽過無數次,神明說,會愛衆生,但你永遠不會被寬恕。
“接下來這些話,是虞歲想對你說的,丁年,都說了我和你是命中注定,720,我臨時警号的後三位是你的生日,你看我們多麼的般配”。
虞歲說着,蹲下身子,點了支煙,又從口袋裡拿出張紙,湊到煙頭,火焰開始吞噬紙張的邊角,“我看過你的備忘錄了,禮尚往來,給你回份悼文,我還覺得挺浪漫的,好像讀書時候的筆友傳信,丁年,親啟,這是我,寄往黑暗深淵的星辰戀語:
當世界沉入永夜,我是你再也觸不到的星辰。此刻,紙筆成了我最後的寄托,寫下這些不該宣之于口的愛意。
有些話,本應在餘生娓娓道來,有些事,本該在餘生陸續更新,卻被命運的洪流無情的、理所應當的截斷。
你離開後的世界,像一部失色的默片,我獨自彳亍在回憶的斷壁殘垣,找尋着我們曾存在的痕迹。
結局卻是必然的、肯定的,畢竟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
你矛盾、掙紮、自我拉扯、不該得到任何正向的評價和機會,你罪孽深重、罪不容誅、罪有應得,但我,咎由自取。
丁年啊,你再次睜眼的時候,盼你向陽而生,前程似錦,未來可期。”
悼文燃盡,徐徐風起,吹散了餘燼的痕迹。
虞歲重新拿起鋤頭,借着皎潔的月光,穩穩地紮進荒墓的土壤裡,泥土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一鋤接着一鋤奮力刨去覆蓋在荒墓之上的厚重泥土之後,露出荒蕪土壤下的棺椁。
虞歲沒來由的就落了淚,說不清楚緣由,“丁年,你這樣的人,阿鼻地獄都不會收你,活該你被我挖墳掘墓。”
費力的撬開棺蓋一角之後,從容自若地爬進去,躺下,按原樣歸位。
她抱着他的骨灰,慢慢閉上眼睛。
丁年,我生于陽光,歸于土壤。
你生于黑暗,長于黑暗,你的心裡開不了花,現在,我用最後一絲空氣,送你一縷陽光。
答應我,如果有機會開花,就選吊燈扶桑花吧,不必刻意純白,但求耀眼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