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簡脾氣暴躁,顯然極不耐煩,手拽着漢子胳膊正要使勁往田埂邊一推。“這大熱天,老子不好好呆家裡睡覺,好心偏趕早來幫你們割稻谷,顆粒不要,你居然他娘的懷疑俺們是強盜!蠢材!蠢材!還不給俺快閃一邊去!”
宋時璟和宋珍珍趕忙拉勸:“二弟/二哥,這使不得!使不得!”
眼瞅年輕漢子就要推翻在地。
“哎呀!榔頭!榔頭!你是要蠢死了,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他們全是咱們齊家的恩人!是宋大學士府上的公子小姐!你就是敢阻攔天皇玉帝老子,你也不能阻攔他們呀!”
“……”
有老者忙忙脫下頭上笠帽,肩頭搭條布巾,飛也似朝兄妹幾人跑來。
正是齊家的家主。
老佃農隔着田老遠便聽聞前頭人聲争執,一揉眼,待看清是宋時璟等兄妹,吓得早魂飛魄散。
氣喘籲籲跑上前,指着那個名叫榔頭的年輕漢子就是幾通大罵。斥畢,又是下跪,又是磕頭作揖,賠禮道歉。
宋時璟身體虛弱,邊咳嗽邊将老人好生攙扶起來。
宋喜喜連忙也去攙,讓老人趕快起來。
這樣一通熱鬧,自然引起其他佃農前來圍觀。
宋喜喜見有個六七歲大小男孩兒面黃肌瘦,正眼饞饑餓盯着她方才放在田埂的幹糧馍馍點心不停地吮手指,心領神會,馬上從油紙包裡拿出一塊兒,“小弟弟,這給你吃。”小孩子面生不懂禮數,高興接過大口大口咬起來。
秋風陣陣,吹得滿田稻穗如金色海浪,田地裡蛙聲片片,麻雀叫鬧。
“說來,俺老齊家原一家都是北人,長年生活在邊境,因時常戰亂,琻國一群畜生猛獸,時不時騎着鐵蹄就來咱們縣城蹂/躏踩踏一番。俺全家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最後隻好帶着一家老小數口,躲進了邊境的深山老林。不想,那年,鞑子琻兵居然還是跑上山林,他們一群畜生,見東西就搶,就燒,見男人就殺,見女子就奸辱……我大兒媳婦當時還在坐月子,抱着孩子還在床上喂奶……然後,然後那些畜生就把她給,給……”
“我大兒媳婦最後被他們糟蹋完就被刀捅死了,腸子當時流了一地。我大兒子,還有可憐未滿月的小孫孫,最後都被那群東西給殺死了……”
“後來,虧得是宋将軍,就是你們的祖父,和那群畜生一陣猛拼,才救下我們餘口老小。”
“宋家軍又給了我們好多盤纏,然後,好心指路讓我們來臨安投奔大學士宋淵……”
原來,近百年前,琻兵兇猛,帶着數十萬鐵騎一路南下。原南楚國趙氏王朝統領中原,國号非南楚,而是大楚。琻兵勢如破竹,居然兩次直取大楚首都東京開封城。眼看早已積貧積弱、危如累卵的趙家王朝馬上覆落,灰飛煙滅。當時還在京師隻做個禁軍小統領的宋識恩——也就是宋喜喜的曾祖父,一路排除異黨,孤勇殺敵。帶着手下諸多精銳将士,包括喜喜的祖父宋思道等人,誓守京師,抛頭灑血捍衛開封城。待琻兵二次南下,新帝孝宗和皇太子等數位宗親不慎被敵軍所俘,也是喜喜的祖父等人冒死勇闖虜營,救下孝宗太子等人。
并那此期間,宋家也同時犧牲好幾個子孫,分别是宋喜喜的幾個曾祖叔們。
甚至,也可以說,最後一次東京城戰役,就連宋思道也險些門殚戶盡,全家陣亡。
所以,後來世人眼中,他們宋家,是整個朝廷百姓的恩人。
若是沒有宋家,今天趙家的這最後一丁點殘壁江山,南楚國,怕也早已毀于琻兵鐵蹄下。
而所有的南楚漢人,也都會像齊家的大兒子、大兒媳婦那樣,死于琻兵的殘暴獸虐中。
老佃農從宋家對他們現在餘下幾口人的大恩大德,一直說到對琻兵的仇恨。說着說着,眼淚鼻涕縱橫,五官糾結,喉頭嘶啞哽咽。情到激越濃烈處,撲通一聲,對着宋時璟、宋喜喜等兄妹又是連連跪下磕好幾個響頭。
“齊老漢一家不幸生逢于這亂世中,可笑那些世人成天隻知道拜佛求菩薩保平安,可這世道,哪有什麼菩薩顯靈?!”
“你們宋家,才是這趙楚王朝的真菩薩啊!是百姓心中的神佛!”
“俺們一家老小受了宋将軍恩惠,好容易來到臨安,一下又有了田種,有了遮風擋雨安置處,再不像以前又是挨餓挨凍,又是流亡提心吊膽過日子!”
“官府向來隻知各種收稅,哪裡有咱們這些蝼蟻賤命,都是恩人你們宋家呐……”
“……”
老佃農哭得稀裡嘩啦,蒼老佝偻的身軀在秋風中越顯蕭索。一個人對着宋家兄妹磕頭謝恩尚覺不算,将女兒,女婿,兒子,孫子全都統統拉來跪下。宋時璟兄妹趕緊攙扶說這樣使不得,會折他們的壽。
宋喜喜心情卻是複雜極了。
*
此時,有人也正在田埂不遠處靜靜觀看、聽着這一幕。
同樣身穿灰青色粗布束腰長衣,發束黑方巾。皮膚是古瓷冷玉般寂靜幽深的白。
手正拿着把鐮具,聽得很饒有興緻的表情。
宋時璟不經意擡眼撞見對方,趕緊笑着招手叫一聲,“呀!四弟,你怎麼也來了?不是說今兒有事,你來不了?”那人略彎嘴角,神情仍舊在笑。“我怎麼不會來?若不來,豈不錯過眼前感人的一幕?錯過了咱這齊老伯這動人心驚的故事?”
便笑着,往宋時璟等人走過去。
宋喜喜臉霎時白了。
沒有人聽得出此人言語中的挖苦和諷刺,她聽出來了!
這言語中的輕蔑、仇視,讓她趕緊循聲去看對方的臉。
那宋時宴似乎也正盯着她。兩人目光空氣裡碰撞交接。
對方忽笑盈盈挑了挑眉峰,“呵,三姐,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也過來了!”
一頓,悠悠然誇贊似歎道:“你們說,既然三姐都來了,豈有我這個做弟弟的都還窩在家的理?”
他把玩着手中的鐮具,又似關心:“三姐,你來幹這些農活,累麼?”
宋喜喜此刻哪裡聽得見他正對她說什麼、問什麼。
随着手中白晃晃鐮刀在他掌心裡的慢悠悠敲打,正好有陽光透過刀具,反射在他微勾的唇角邊上。
那腮邊一撇撇雪亮的光線,仿佛是老虎發怒吃人時、震顫的長長胡須。
喜喜看得心驟驚。
再去瞧對方眼睛。而對方那雙眼,瞳仁泛着一絲淡淡茶褐色。這讓喜喜突然仿佛又想起小時候經常跟随養父去打魚,養父告訴她,有些湖不能輕易靠近,它們表面波平浪靜,實則藏着神秘恐怖的水鬼。
搞不好一個運氣黴衰,水鬼就會把你拉進湖底深處去,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宋喜喜身子極不自然搖了搖,顫了顫。耳邊突然鬧嗡嗡亂作一團。“将我阿姐剝衣先刑杖八百,再遊街示衆,死後吊屍城中……”餘下還有其他等諸字眼,什麼“亂X罪”、“宋家人個個髒心爛肺……”她仿佛整個身子都淹沒在由這些字眼堆積湧動的浪潮裡。
就快透不過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