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耳裹着鵝毛薄衾窩在躺椅裡曬太陽,眼皮被暖陽烘得發沉,恍惚瞥見光塵裡浮着舊事殘影,終究頭一歪墜入睡夢。
姬夏舒領着提着食盒的清風穿過遊廊,踏進院裡便見她蜷在躺椅上歪着腦袋睡着了,纖細的腿腳縮成一團,俏足蜷縮如含苞的鈴蘭。
美人輕卧,午枕花前,她該是剛沐浴過,周身萦繞着淡雅的木槿葉味,混着日曬衾被的暖香,杏紅夾襖領口松了顆盤扣,露出裡頭牙白中衣。濕的發一半垂在扶手上,一半落在雪白的脖頸處,臉頰粉撲撲的,透着海棠春睡的紅暈,嬌嫩的唇一呼一吸間漏出紅潤的舌尖,吐息如蘭。
姬夏舒彎下身将她灑落的濕發撩起,青絲滑過指節如握流泉,嬌耳似有感觸身子跟着挪了下,垂在扶手上的秀發也跟着落下。他叫人搬來火爐和面盆,潔淨雙手後輕輕将她的烏發全部攏起,素帕裹着三千煩惱絲,坐在矮凳上認真将發一縷縷對着爐火拭幹,爐火将發絲鍍上金邊。
深院回廊,日光輕走,涼意漸漸襲來,他将嬌耳打橫抱起,穿過遊廊向主屋走去,茜色裙裾掃過玄青袍角,步履輕快,衣袂翩翩,懷裡的人睡的安穩,眉間舒展、雙手已不自覺攀上他的脖頸。
清風疾步上前撩起錦簾,瑪瑙簾珠相擊如碎玉,正在整理衣箱的玉珠玉環聞聲轉頭,待看清來人後慌忙放下手中疊好的襦裙,小跑着将衾被鋪展開來。
将人輕放榻上,脫掉她腳上穿的軟鞋,掌心觸到履内殘餘的體溫,姬夏舒手中動作滞了一瞬,一隻白嫩小巧的玉足躍入眼簾,她沒穿羅襪,足背凝脂透着淡青脈絡,如冰裂紋隐現的瓷釉,足尖粉嫩圓潤,似芍藥花苞初染胭脂,腳踝纖細,仿佛輕輕一握就能圈住。
他快速移開目光,睫羽垂下掩住暗湧,将另一隻鞋脫下後将衾被覆在她身上。
屋外莺聲婉轉,鳥聲和鳴,麻雀在晾衣繩上蹦跳,太陽西斜,下人們又開始忙碌着将晾曬的東西收回來,彩帛如流水卷入竹筐。
姬夏舒悄無聲息地坐在榻邊,骨骼分明的手一張一合反複舒展,試圖攥住遊絲般的日光,黑眸一片落寞,眸底結着薄霜,心裡空落落的惆怅。
他起身來到廳堂,湛了杯案上茶壺裡的水飲下,青瓷盞沿壓出唇痕,帶有谷物清香的茶水自唇瓣灌入,咂嘴細品,淺淺笑了,原來是紅豆薏米水。
視線透過屏風觑向屋内人,茜紗帳内身影朦胧如隔霧看花,她雖生于三九嚴寒天,卻是内熱體質,時常喝這薏米水清熱祛濕。
一手捏着茶杯,他來到書案前一手随意翻了下上面的話本子,瞧到一詩箋藏于其中,拿出仔細一讀,原來是《詩經》中的一首悼亡詩: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這精隽的蠅頭小楷是他俯身在她身後,手把手,一筆一畫教會她的。玉白的指尖摩挲着上面早已幹涸的字迹,黑眸裡盛滿錯綜莫辨的情緒,喉間似哽着未化的冰。那人活着的時候她寫對他宣之于口的歡喜,現在死了她寫對他纏綿悱恻的思念。
她也曾一遍遍地寫他的名字,寫到滿意了興匆匆拿去給他瞧:“哥哥我寫的好不好?” 雪浪箋上“青筠”二字如春柳拂水,亮晶晶的眸子盛滿期待,翹着下巴等待他的誇贊。
青筠,是他的字,她寫的潤分玉瑩,秀溢春芳,漂亮極了!他眼裡一片璀璨星光,手托着下巴悠哉悠哉地點評:“妹妹這字,呃,一看就是得了名家真傳!”
她也不拆穿他,揚唇盯着他笑,如甜白瓷釉上初繪的蘭花,極清中露出嬌豔來。
姬夏舒拉開抽匣拿出一張嶄新紙箋,提筆蘸墨,紫毫筆尖懸在澄心堂紙上三寸,墨汁将滴未滴。“李昭隆”整個大郅朝諱莫如深的名字落下時,那些因這個人帶給她的苦楚仿佛在這一刻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心顫巍巍痛了下,一抹難以言喻的恨意接踵而至。
拿起紙箋輕輕吹了吹墨,未幹的墨迹映着窗外暮色,泛着湛黑的光,清冽的眼眸冰冷地盯着這三個字,他唇角勾起嗜血的冷笑。
他的字當然是極好的,隻是寫這三個字時勁道過大,字稍微有一丢丢下凹。待墨完全幹透後,纖細的手指開始優雅得一點一點将它撕得粉碎,他撕的極碎,極認真,嘴裡默念着不多不少整整撕了一百二十下,碎屑在掌心堆成小山。
殘肢碎屑被投進火爐,這點細枝末節都不曾将火焰激起,灰燼如黑蝶在爐中翻飛。他也不過是她人生中一段逝去的小插曲而已,姬夏舒輕挑眉梢,不屑的笑從嘴角蕩漾開來——黃泉客再難與陽世争春,枯骨終湮于塵埃落定,而生者眉間尚有新綠綻芽、雛鳥振翅、星軌改道的三千造化。
蟬鳴已在立秋後死去,縱使再有寒梅也會在驚蟄前凋零,而她注定要滲入他的脈絡,像檐角最後一片倔強的雪,終究是要融在他掌心紋路裡,幻化成春溪初漲時那道最為清冽、靈動的波光,成為他生命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