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落山,殘留在天空的金色餘晖慢慢散去,被濃郁的黑色取代。
江望榆點起各處的宮燈,盯着裡面徐徐燃燒的蠟燭,看了半晌,轉身站在高約八尺的木竿下,仰頭觀察頂端的羽葆。
自然垂落,貼在竿面,末端的羽毛朝着西北的方向,微微飄浮起來。
她左手捧着冊子,翻到記錄風象的那一頁,握住毛筆,筆尖剛落在紙頁,面前忽然覆上一層陰影。
她隻低頭繼續寫。
“這裡。”骨節分明的食指落在紙上,指着她先前所寫的月象,“如果我沒有看錯,應該是差了一分。”
江望榆捏緊筆杆,指腹滲出點細汗,終于擡頭看向對面的人,又低頭将錯誤的記錄改回來,随即走向旁邊的簡儀。
賀樞停在原地,視線落在穿梭在各項觀測儀器之間的纖細身影,微撚指尖,兩步走過去,溫聲問:“江靈台,你今夜走神的次數有點多。”
往日裡話也不多,但不會像今天這樣一言不發。
賀樞停了一下,秉持關心臣子的良好品行,繼續問:“你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嗎?”
江望榆腳步霎時頓在原地,旋即搖頭。
幸好後來他沒有多問,交接前的半刻鐘,先行離開。
等到第二天,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她就醒了,稍作盥洗,匆匆離開西苑。
江望榆走進主簿廳,瞧見坐在書案後的人,上前幾步,“何主簿。”
“江靈台來了,坐。”何主簿擡手一指,“找你來不是大事,不必擔心。”
她坐在官帽椅裡,微微垂首,目光落在雙膝。
何主簿寒暄幾句,方才低聲問出真實目的:“那名叫元極的天文生來了幾天,平日裡還算老實嗎?有沒有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
江望榆攥緊衣袖,低頭盯着官袍,回答:“……老實,沒有。”
“當真?”何主簿狐疑地打量幾眼,笑了起來,“我就問問,江靈台不要往心裡去。”
對方特意叫人傳話讓她來一趟官署,竟然隻是為了打聽這件事?
她悄悄擡眸觑了幾眼何主簿,見對方捧着名冊不說話,起身告辭。
爾後,她立即轉道去了太醫院。
正值上午,太醫院裡來往的人員比昨天多,或忙着抓藥,或忙着看診。
江望榆站在門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平複心緒,走到一名身着太醫官袍的人面前。
“請問閣下貴姓?在下來自欽天監,有事相詢。”
對方坐在條案後,壓根沒有擡頭。
她一連問了兩遍,對方才懶洋洋地掀起眼簾看了她一眼,撇撇嘴,“什麼事啊。”
“我近來覺得眼睛朦胧,看不大清楚。”她低垂眼簾,以免對方看出不對勁,“勞煩閣下開點石決明。”
對方嗤笑一聲,“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外邊的醫館嗎?不要仗着自己有官職,張口就說要開藥。”
屋裡尚且還有其他人,打量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她的身上。
後背如有針芒,江望榆閉了閉眼,用力攥緊衣袍袖口,“還請……”
剩下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坐在對面的人猛地站起來,堆滿笑容,幾步跨到門口。
“哎呀,這不是韋管家嗎?您怎麼親自來了,莫不是韋閣老有什麼吩咐?”
她順着聲音往後看。
中年男人衣着華貴,被兩三名太醫簇擁在中間,隻笑道:“我家小公子身上有些不适,夫人吩咐老奴來太醫院,請院使大人幫忙去看看。”
“這可真是不巧,孫院使今日進宮了,至少得晌午之後才能回來。”
“倘若韋管家信得過,在下不才,願意去韋府看看。”
“是啊,拖久了對小公子的病情可不好。”
被稱作韋管家的男子沉思片刻,說:“那就麻煩諸位太醫了。”
幾人連說不麻煩,提起藥箱,小跑跟上對方往外走。
江望榆站在原地,從他們的對話以及幾名太醫恭敬的态度,猜出那名韋管家應該來自當朝首輔的府邸。
首輔果然不一樣。
她深深歎了口氣,琢磨着要不等晌午之後再來,或者去市集裡找找。
“咳咳——”
她擡頭一看,連忙作揖:“見過張太醫。”
張太醫點點頭,雙手背到身後,“江靈台覺得哪裡不舒服?”
“……眼睛不舒服。”
“你還年輕,大概是欽天監值夜累着了。”張太醫撚撚胡須,“不能随意自己抓藥吃,我先給你把脈。”
明明昨天她言語不當差點讓對方下不來台,今天卻還願意過來和她說話。
“……多謝張太醫。”江望榆暗暗環顧四周,“還請借一步說話。”
張太醫面露幾分疑惑,仍一同走到外面的角落。
江望榆深深一揖。
“在下不敢欺瞞太醫,原是家人身體欠佳,需要用到石決明,還請您老幫忙,看能否找到品質最佳的石決明,往後我必當回報。”
張太醫聽完要求的石決明,眉頭緊鎖,歎道:“普通的石決明不缺,可若是深海采集的……我隻能幫你留意一下。”
“多謝張太醫!”
“不必言謝。”張太醫擺擺手,“以前令尊幫過我幾次,于情于理,我都該幫你。”
江望榆一愣,心中愁緒散去幾分,重複道:“謝謝。”
“此外,有一點需要提前說好,品質上佳的石決明很難得,絕非我一個人可以輕易拿到。”
江望榆知道對方的難處,理解地點頭:“我明白,不管如何,此事還是要麻煩張太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