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去哪裡告官?當然不是去揚州刺史處告狀,揚州不設刺史,沒有州衙門,因是大都督府首州,最高長官是大都督府長史。但這是三品的軍政要員,當然不管這種小事。楊飛白通曉吏制,總算沒再出醜,拉着文寶齋掌櫃告到了通判市事丞處。葉相羽因為從小在揚州混迹,又對家族行商的事耳聞目染,自然認得地方,他已經發現楊飛白對商賈之事不熟,本要搶着去,發現楊飛白居然知道,不由露出驚奇的表情。
楊飛白不知該露出得意的表情,還是該表露出對葉相羽小看他的不屑,一時臉色有點微妙。
市丞掌判市事,揚州市内小到雞零狗碎,大到大額賠款的糾紛基本全歸他管,雖是小吏,權力卻大得很。他與這文寶齋掌櫃很是熟絡,内院一名姬妾還是這掌櫃送的。眼瞧着掌櫃有官司上身,把手頭事推給副官,先來處理文寶齋之事。
楊飛白不覺有異,往日他跟在父兄身後,那些官吏接手了什麼事也是優先抓緊去做的,從沒有推诿過。在他想來,做官的遇到官司當仁不讓,及時處理是理所當然的。
市丞仔細看了兩方的證詞和契約,卻不立刻下判,摸着胡須一言不發,狀似沉吟。他眼瞅着告官的那方衣着鮮亮,衣料昂貴,不是好惹的主,又見一旁的葉相羽穿着金燦燦的藏劍制服,多半是葉家人,心裡有些忌憚,不好偏心偏得太明顯。他心裡懊惱,偷偷瞪了那文寶齋掌櫃一眼:老弟啊,你瞧瞧你惹的是誰喲。
堂上三雙眼睛瞪着他,他也不好裝聾作啞,隻得慢吞吞道:“文寶齋所示的進庫文憑無誤,确是十日前從徽州收來的,”不等葉相羽瞪他,他又說,“楊公子手中憑據也是真,但單憑‘古琴一張’卻不能認定此琴是彼琴啊……”
“徽州此去也不遠,市丞隻要稍稍調查,便可知道文寶齋的憑據是真是假。”楊飛白冷哼一聲,警告文寶齋掌櫃:“僞造憑據訛詐貴重物品,按律要上訴法曹參軍事依刑律來審,到那步就不是找市丞調解了。你快快将琴還我,否則……”
文寶齋掌櫃心不虛氣不短,就是不接楊飛白的話。
市丞找了個台階先下:“此事本官還需做些調查,隔日再審吧。你二人若還有證據,可準備好了隔日再呈。”說完就讓人把三人送了出去。
前後折騰好幾日,卻依舊沒有結果,楊飛白心裡焦躁,但一時無可奈何。他看着市衙門裡進進出出、吵吵鬧鬧的人,隻覺得身心俱疲。葉相羽拉着他去了一條街外,左右看看,買了份雪梨羹給他。
揭開小盅蓋,清清淺淺的白煙搖擺着鑽了出來。陶盅有些燙,捂在手裡卻正好。楊飛白喝了兩口,突然道:“你看,”他的頭轉向衙門口兩個臉色陰沉的人:“我們進去時,他們就在市衙門裡了。買魚的和賣魚的,因為口頭協議不合,找市丞調解。”他低頭又舀了一勺,不再去看那二人:“我剛剛分心去聽,所涉金額隻能算個蠅頭。會為了這點錢争執不休,想來這些錢對他倆的生活很重要。”
葉相羽寬慰他:“也許隻是‘不蒸饅頭争口氣’的事。”
楊飛白沒說話。葉相羽起身又去買了份雪梨羹,回來時聽他低聲道:“都不容易。”這句話指的是誰的事,他沒講,葉相羽心裡有數。
兩人安靜地吃完了剩下的雪梨羹。
楊飛白最後還是找了楊絨兒。
傍晚時分,楊絨兒匆匆趕去面攤,連禦寒的手套都沒帶,隻得揣在袖子裡。楊飛白見狀給她要了碗熱騰騰的湯面,推給她:“師妹吃過沒?”
楊絨兒含糊地“嗯”了兩聲,把手捂在碗邊,手心溫暖起來,但她的人還沒放松下來。她觀察楊飛白面色,小心道:“師兄是遇到什麼事了嗎?”她袖子裡還藏着楊飛白托客棧掌櫃遞過來的字條,言辭非常之懇切,讓她有些惴惴不安,但因師兄如此需要她,她又隐隐興奮。
楊飛白掐頭去尾将事情簡單說了說,把自己丢琴的事避重就輕地糊弄了過去,隻強調請師妹翌日去市衙幫忙做證。葉相羽在一邊聽着,表情有些複雜怪異,又有些欲言又止,被楊飛白悄悄瞪了一眼,趕緊把臉埋進了面碗裡。
楊絨兒很有信心:“這不是難事,請師兄放心。”又想着那貪官奸商沆瀣一氣,實在讨厭,最好能一步到位幫師兄把琴要回來,于是積極提議:“不妨再叫上其他師兄弟姐妹,那市丞一見如此多長歌門人,總該識相……”
楊飛白咳了一聲:“咳……不可,我長歌門人難道是去衙門打群架的嗎?實在不雅。”他遞上一碟白芝麻,止住師妹的辯解:“有理不在聲高,一人做證或幾人作證對審理并無大影響。有師妹作證,證據确鑿,足夠了。”
“師兄……”
楊飛白的笑容溫和,像冬日裡的暖陽一樣讓人心寬:“不必擔心。”
送走師妹後,楊葉二人轉身離開面攤。葉相羽枕着雙手歎了口氣:“何必逞強?你長歌門嘩啦啦一票人往那兒一站,那市丞肯定要鞠躬作揖來拜,你們再每人報一報師門,市丞都要跪下來給你們磕頭。”
楊飛白搖了搖手指:“胡言亂語,怎麼能仗勢欺人呢。”
葉相羽斜睨一眼:“别說你心裡沒想過。”
楊飛白義正言辭:“我沒……”
“這裡隻有我,沒别人了。”葉相羽晃了晃身子,手肘打了他一記,“說句實話呗?”
“……好吧,我當然想了。”楊飛白難得坦言真實想法實在是不習慣,又覺得葉相羽明知故問纏着他實在有點不識趣,終究沒忍住,偏頭避開他翻了個白眼。
葉相羽沒想明白他為什麼事到如今還是不肯和師門坦言丢琴的事,隐約覺得如果自己問起要觸楊二哥哥的大黴頭,隻得無視了這個問題,繼續讨論明天堂審的事:“那你就讓你師妹把其他人叫上,至于事情的緣由,你都把你師妹蒙過去了,其他人根本不是大問題。”葉相羽停下腳步,就等楊飛白改變主意,他們就轉道往師妹的客棧走。
但楊飛白還是搖頭:“就像我和師妹說的那樣,一個證人和幾個證人差别不大。”而且他不想讓更多人知道自己弄丢了琴的事,一個師妹已經是極限了。
“可是,依照昨日的情形,你明日就帶一個證人,恐怕……”葉相羽替他擔心,但楊飛白顯然有别的主意:“所以我們要去文寶齋,找找他們僞造進庫文憑的證據。”
二人回住處換了身夜行衣,葉相羽滿眼興奮,仿佛閃着光,壓着嗓子對楊飛白說:“這是我第一次夜探某個地方,第一次!”
就算葉相羽蒙着臉隻露出眼睛,楊飛白還是覺得看着吵。他一把将葉小少爺的頭巾拉下來,蓋住眼睛,葉相羽又拉上去,用又小又興奮的聲音細聲細氣地湊到楊飛白面前嚷嚷:“我看不見了!”
“你這樣要暴露行蹤的,還是别跟我去了。”
興奮的小少爺立刻在嘴前比了個差,表示自己一定安安靜靜,不拖後腿。
然後,兩人才從住處的窗戶翻出去,乘着月色,上了樓頂。夜晚的揚州城還是那樣熱鬧,腳底下的燈火亮堂堂的,葉相羽眯着眼瞧,那些燈光就虛成了一片片暖暖的柔雲,襯在屋檐下,托在腳邊。他四處張望,一點都不專心,聽到别家屋裡的熱鬧,還要湊一耳朵——是的是的,他知道這很不禮貌,但是他有種窺到隐秘的興奮感和第一次做了如此壞事的羞恥感。
楊飛白偶爾拽他一把,看見他露在外面的臉色,眼角都有點紅了,有些無語——瞧把他興奮的。
在葉相羽的重劍第三次差點撞到屋角之後,楊飛白惱怒地攔住了他,勒令他回去把重劍放下再出來。葉相羽不樂意:“全副武裝才好啊,萬一遇到什麼意外怎麼辦?”
“最好當然是不要遇到意外!不要亂說。”
“沒了重劍我就是個殘疾藏劍了啊……”
“我還是沒琴的長歌呢,你看我說什麼了嗎?”
“可沒了劍我怎麼保護你……”
楊飛白心想,你這話對小姑娘說肯定效果拔群,但他毫不動搖,葉相羽隻得踏着輕功往回趕:“你在此處等我,我很快就回來……”句尾模模糊糊消散在空中,可見他跑得有多急。
楊飛白長歎一口氣,左右踱步,但沒有離開這棟屋子的屋頂。夜風刮過,吹得人臉皮刺痛。楊飛白找了處背風地,躲開寒風。
停下來後,風将更多的聲音送進他的耳朵。
有酒館裡行酒令的吆五喝六,有青樓女子的铮铮琵琶語……
還有拳腳加身的悶響,伴随着咒罵聲,隐約可聞的女子細細的啜泣聲。聲音離得還挺近。
楊飛白蹲下身朝屋檐下的巷子裡細看,有個女子被一個男人用手捂着嘴抱在身前,另一個男人正在用粗麻繩将女子捆起來,再遠一些,有人望風,還有幾個男人拿着棍子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