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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琴瑟難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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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葉相羽趕在小雪那日到的家,剛進家門拐過影壁,就看見“昏迷不醒”的老爺子正攥着跟細草逗八哥,還偏頭沖一邊的叔叔顯擺:“這鳥雖是北方來的,你看,不也适應得挺好?”

葉相羽扭頭就跑,但一轉身就撞進三個家丁圍成的包圍圈裡。

葉母這時迎了出來,拉住葉相羽上下打量:“好歹是沒去東海,不然為娘近日新得的糕點沒人誇了。”

葉相羽忍了又忍,很想像楊二哥哥那樣氣定神閑、成熟穩重地開口,但一出聲還是熟悉的大叫:“你們又騙我!”

院裡安靜了一瞬,立刻歡鬧起來,什麼“長輩一番苦心,怎麼用‘騙’字說事”,什麼“為娘相思不得,隻能出此下策”,什麼“小幺兒精氣神還是這麼充沛”,什麼“這招屢試屢應,得虧沒去東海,不然走兩步就要被拐跑”,等等等等,十幾張口吵得葉相羽說不出話來。葉相羽瞪着人群裡的荷葉,發現荷葉也是一臉茫然不似作僞,沖着他連連搖頭:“少爺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的看見老爺吐血了,昏迷了……”葉相羽仰天長歎一聲:“你們真是煞費苦心。”

待到葉相羽掙脫一家老小的關心,拼命跑回自己的院落關起門來,才總算得了半刻清淨。

天可憐見,這就是為什麼他這麼想出門遊曆。

誰讓葉相羽是葉家當家老爺子和主母老來得子的幺兒,全家疼愛都來不及,他上有哥嫂姐姊姨嬸舅叔無數,逢年過節拿紅包拿到手軟——這是别的同齡人根本體會不到的苦惱。

以前楊飛白私下裡曾和楊仞這麼評價葉相羽:“這麼寵,卻沒長歪,也算難得。”對葉相羽來說,也不知是好話還是壞話。

當然葉相羽本人并不知情。他隻知道,太多的寵愛也是種煩惱。

直到月上柳梢,候着他回家的親眷們才陸陸續續走完,宅子裡才安靜下來。葉相羽有三個哥哥,早就成年成家,不在家中居住。隻有四個未出嫁的姐姐還留在本家老宅同住。但今日,這些哥哥姐姐都不在,除了下人,隻有父母和兩個姨娘。一家五口用晚飯,特地翻了個小桌,葉相羽突然覺得冷清起來。

“你二姐姐早飛鴿傳書于我們,說是把你騙下船扔在了揚州。”大姨娘把雞腿夾給葉相羽,嘴上不停,能說會道,說起話來輕快好聽,不讓這席間冷場,“我勸主母趕緊派人接你,但主母說讓你玩兒幾天,也不曉得小幺兒在揚州過得如何……”

葉母見葉相羽碗裡、盤裡已有了不少菜,剛夾起的冬筍轉了個彎到了自己碗裡,見葉父看着她的筷子,又夾了兩塊給葉父:“他也大了,還有六個月他就要辦成人禮了,沒什麼好擔心的。再說這次不是還有楊家的二郎跟着嗎?”

葉父隻管吃,并不發言。

三姨娘仔細打量了一下,發現葉相羽的湯碗空了,趕緊起身幫他再盛一碗,挑了湯裡的姜出來,多撈了兩塊山藥進來,溫溫柔柔道:“等小幺兒成年了,自然能跟哥哥姐姐一起去遊曆,莫要着急。”

葉相羽跟他父親一樣,隻管吃,也不推拒也不說話——順着長輩心思,一頓飯就能吃得更快一些。

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現在還被長輩這般疼愛,總感到别扭和羞澀。他曾說羨慕搬出本家的兄弟,想出門吃就出門吃,結果被長輩們和哥哥姐姐們一頓打趣。

父親還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哎,誰又懂他的苦惱?

一頓飯吃完,各自回房前,葉家還有個散步的習慣。一家五口屏退了下人,在園林中漫步,問起這次揚州之行的細節,葉相羽把楊飛白離家出走的事瞞下,隻說了讨琴的事。說到小蕊慘死,葉父摸了摸他的頭:“的确是種曆練。”三姨娘歎息一聲,眼中含淚,大姨娘搖搖頭:“卻是各人各命。”葉母見葉相羽神色暗淡,拉住他的手道:“你此番所作所為,未有對不起那姑娘的。人非完人,又不可能如老天一樣萬事萬知,所以那姑娘有此劫難,并非你的過錯。”葉父道:“且盡力而為,對得起良心即可。”長輩們安撫一番,大姨娘有意另起話題,便又從楊飛白說起,說到楊家最近的消息,談到蜀中的趣聞,天南海北的,自然便提到了柳家。三姨娘一聲“可惜了柳家主,英年早逝……”氣氛突然一窒。

葉相羽一愣:“什麼?”

大姨娘問:“可還記得柳奕柳家主?”

“柳大哥哥?”

葉母歎道:“那時四大家還常走動,柳家主未繼承家主之位,你們一起玩耍過,那個大孩子領着一群小孩子,多麼有趣……”想到趣事,葉母默了默,去瞧葉相羽的神色。

葉相羽還愣在原地,他當然記得那個比他們大的青年,那個身量比他們都高的同輩人,早早走在他們前面,被他們崇拜着、傾慕着、追随着……他有着諸多光環,但對葉相羽來說,柳大是他們四人秘密玩耍小團體的一員,是照顧他們、帶着他們玩耍的大哥哥。曾經那麼親近的人……

卻突然從他人口中聽到一句“可惜”。

多麼不真實。

他第一次聽到同輩人早逝的噩耗,隻覺茫然。

明明他們還有那麼多事要做,怎麼突然就結束了呢?

葉相羽抿緊唇,似要抿住空落落的歎息。他轉向北方,望着無垠的夜空,說不出話來。

楊飛白在一個下雨的黃昏,踏着泥濘小道到達吳縣。吳縣知縣帶着一衙的公職、差役出來迎接,仿佛來的是個太守。

楊飛白心裡嗤笑,當晚自然又在日記中記了一筆。但翻翻之前的日記,他看着揚州期間空白的兩日,終究沒有補記。

翌日楊文攸便帶着所有人告辭離開,臨别時遞給他一張浣花箋,上書“□□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這是大哥楊宿墨的字。

父親終究不肯給自己賜字。大哥的倒是已有了三幅了。

楊飛白面上不顯,把字箋收了,随手夾在了某本書裡。

本來,楊文攸找到楊飛白後,長歌門弟子就完成任務可打道回府了,但此次與楊飛白同往吳縣的,除了跟着父親天天寫反思的楊仞,還有楊絨兒。楊絨兒自願相送,到了吳縣,要和楊仞等同門一起回新安長歌門。楊文攸率隊走後,楊絨兒前來道别:“師兄,你……且珍重。”她輕輕在袖中絞着手指,鼓起十二萬分勇氣,才能與楊飛白說上這一句話。揚州城時幫倒忙,到現在還讓她耿耿于懷。這耿耿于懷中還藏着一絲絲少女情懷。

楊飛白看着她,默默歎了口氣。他現在知道這個師妹的小心思了。除此之外,行了七天的路,再回想揚州事,他突然對于她不能保守丢琴的秘密不再糾結了。

他看了旁邊的楊仞一眼——但凡有一個長歌門人知道某事,就等于全長歌門人都知道了。更何況一件事還能有多種編排,他怎麼可能管的住呢?好在他平日溫和謙遜貴公子形象維護得好,大家總往好處想,倒不至于把他編排得太糟糕。

他看着面前泫然欲泣的楊絨兒,終究是那個溫柔謙和的楊師兄:“莫哭,多謝你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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