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夏至以後，酷暑更加難當，也有下雨，但每下一次便熱一層，跟呆在籠屜裡似的。

五月廿五，這日又下過一場熱烘烘的陣雨，街道上的積水還沒來得及烘幹，兩騎四蹄突然從潮濕的石闆上“哒哒”踏過，一金一紅兩道人影從衆人面前飛馳而過，馬頭所向，是揚州城西北角的大船塢。

船塢邊正等着幾十個纖夫，遙望逐漸靠近的一艘金碧輝煌的大船，隻等接近了就将船拉進船塢。纖夫身邊陪立着幾個淡黃制服的少年郎，一色黃衣白褲黃靴，大熱天還規規矩矩穿着立領衫，是藏劍山莊普通弟子燕虞套的裝扮。

“葉曉，你眼神好，快看看，葉家主和葉少爺坐得船是不是在金鱗船後面跟着。”同伴拉了拉一個纖細的小少年，那少年握起雙手組成一個圓筒，眯起一隻眼從筒裡往遠處瞧：“好像沒看見别的船。”

“是換乘到金鱗船上直接回來了嗎？”

“可聽說金鱗船上……”

本來還在小聲讨論的少年們齊齊安靜下來。

葉曉注視着金鱗船，仔細看來船身上有着深深淺淺的痕迹，有經曆風浪的滄桑，還有焦黑殘破的傷痕——簡直沒辦法想象，它和它承載的人們經曆過什麼。

葉曉放下手，背過身去：“靠岸還要等一會兒。這些纖夫有經驗，會在合适的時候去幫忙的。”

纖夫頭讨好地笑了笑，為了顯現纖夫們的積極性，吆喝着帶纖夫們往準備好跳闆的地方，早早等着接船。

藏劍少年們愁雲慘淡。一個人說：“我去通知葉家主母。”又有人說：“聽說葉家少主今天能到，我去城門那邊看看。”陸陸續續，大家都散開，沒人敢去直面金鱗船。

葉曉尋了個借口走到碼頭旁一處茶攤裡坐下，勉強避開躲在雲層後仍然熱辣的陽光。他要了碗涼茶，将視線轉向路人。

對面茶攤裡坐着一人，面前放着涼茶，卻不喝，視線投向碼頭。葉曉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卻發現他在看金鱗船。

茶攤老闆來搭讪：“錢塘葉家的大船今天回來了，想它去年出航的時候，多麼風光——嗨，造出來停在碼頭船塢裡的時候就惹了不少人來看了。”

的确附近有不少人好奇地去看金鱗船，但葉曉莫名在意這個人，他總覺得這個人的視線和别人不一樣。他不由得仔細打量對方，卻判斷不出對方的身份。

“船好像抛錨了。”

“我看見纖夫過去了。”

有人喊了一聲，繼而更多的人加入讨論。人多了起來，不時有人走過擋住那人的身影。

葉曉站起來，強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碼頭上，心裡卻放不下茶攤對面的這個人。

“去看看，我……”

“啊當心！”

一馬突然出現在視線内，路上看熱鬧的人突然騷動起來，還沒等路中間的人避開，那馬高高躍起，跳過數人，速度不減地沖向碼頭，緊跟着另一匹馬也是如此。兩騎隻留下模糊的殘影，就奔到了前頭。

葉曉卻在殘影中認出了金色的人影是葉家少主，高冠束發，黑色罩衣裹住上身銀杏金的外衫，壓下四分張揚，微卷的長馬尾揚起一掠而過——正是葉家本家的嫡長子，葉相莊。他匆忙留下茶錢，追着馬匹而去。到得碼頭，就見葉相莊還沒勒住馬便飛身而下，撲向了正扶着葉家主走在跳闆上的葉相羽。緊跟他身後的人也停馬駐足，替葉少主拉過棄在一邊的馬，默默等在邊上：其人披着輕甲，甲衣裡是黑色的衫，暗紅的襯，用同色的皮革腰帶收緊，身姿挺拔如松，透出黑紅的煞氣，正是天策府的一名将士，但與慣常戴盔的發式不同，這名小将高束長發，也是紮了個高馬尾，紅色的發帶與紅色的抹額相得益彰，從後方看與葉少主有些形似。

葉曉不由自主停了下來，遠遠地觀望。葉家三人似乎說了什麼，葉相羽一身白衣，僅袖子靴子裝飾黃色。他與葉相莊邊說邊抹臉，到最後整張臉都埋在胳膊肘裡。葉相莊按了按弟弟腦袋，越過他徑直上了船，消失在甲闆上。

葉曉擔憂地望着葉相羽，望着頹唐許多的老家主，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他也有相熟的人跟随金鱗船一同前往東海，看來他……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去面對現實。他匆匆往碼頭靠近，與别的藏劍弟子回合，突然發現視線中那個茶攤裡的古怪看客也在一邊。這回那人離得更近些，葉曉也看清楚了——他看的不是船，他注視的是葉相羽和葉家主。

船上似乎傳出壓抑的怒吼，但又似乎什麼都沒發生。葉相莊從甲闆下來，沉穩、冷靜。他面前是聚集在一起的葉家人、藏劍人。他對大家說：“此事，葉家定會要個結果。”

“嗤！……”一聲輕笑似有若無地傳來，大家四處張望，隻有葉曉猛地回頭看向那個古怪茶客——那人抿着嘴，露出一個極不協調的笑容，隻有眼神真實地傳達出濃濃的嘲諷和恨意。

葉曉撥開身前的路人就要走過去，那怪人轉身走到了身後告示欄後。等葉曉追過去看時，告示欄後什麼人都沒有，隻有一張易容臉皮掉在地上。

葉曉渾身發冷，他回望金鱗船，船身正在被拖進船塢——近看，累累傷痕更加明顯。他手裡突然一輕，是葉相羽把易容皮子拿了過去。

這個總是朝氣蓬勃的小少爺将那物什直接收進口袋，又捏緊了，垂着眼，氣息沉沉。

“葉少……”

“沒事了，吓到你了吧？這是易容用的，我會去調查一下。”葉相羽眼神藏在劉海下，面色蒼白，努力露出些笑容，安慰葉曉，“你去和你的師兄弟們待一起。不要分開。”

“好。”葉曉低頭行禮，乖乖去找同來的師兄弟。走到同伴跟前，他忍不住回頭去找葉相羽，但人來人往，再看不清他的人影。

六月初一，宜開市，修造，開池，結網。忌嫁娶，詞訟，安門，移徙。

如果楊飛白看了這天的黃曆，估計會有所警覺，早做準備。可惜他曆來不信，從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