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當晚唐凜之依約而來,因為是在府衙見面,老管家不在,總算走了回正門。
楊飛白已經備好了兩個小菜等着他了:“喝不喝酒?”
“不喝。”
“那吃酒釀。”楊飛白從罐裡給他盛了一碗,推到他眼前。
一桌子都是甜口菜。唐凜之面不改色地坐下,有樣學樣拿小勺舀裡面的丸子吃。
“小地方沒有會做辣菜的人,你将就一下吧。”楊飛白自己夾自己的,也不勸菜。唐凜之象征性地取了兩筷,繼續喝自己的酒釀。
吃飯時最适合聊些什麼。楊飛白問:“你從哪裡取來的請柬?”
“你父親書房。”
“這麼好進出?”
“我自有辦法。”
“信呢?”
“你家老管家的枕頭下的暗格裡,左右一推就能開。你以後自己也可以取。”
“你倒是省事了。”
“我做的都是有難度的事。”
“比如說?找我楊家的機密資料?”
唐凜之的勺子頓了頓:“你父親書房防守森嚴。因我隻是奔着你的那封請柬去的,所以能不驚動楊家人安然取出來。那請柬藏的也不是很嚴實,就塞在架子上。”
楊飛白看他一眼。
“我能告訴你這件事,讓你防着我,不也是我誠意的表現嗎。”
“一件事,正說反說都讓你說着了,是吧。”楊飛白諷刺他。
唐凜之聳聳肩:“你還想知道什麼情報?”
“難道不是你還想告訴我什麼情報?”
唐凜之笑起來:“楊二,你說話這麼紮人,還讓不讓我說?”
“我紮人?我頂多算荔枝。你比較棘手。”楊飛白放下碗筷,在昏黃的燈光下看着他,“再棘手的海膽,最終也要剖開來吃裡面的美味。”
“海膽是什麼?”
“……一種海鮮。”
“哦……我覺得我屬于山珍。”
今晚的唐凜之似乎格外好說話。楊飛白想起去年再見唐凜之時,那種日光下都煞氣潛藏、萦繞身邊的感覺,隻覺得和今日燈下的唐凜之判若兩人。都說唐門擅長僞裝藏匿,實不欺我。
當然,也許也有夜晚的燈光暧昧柔和,看不分明的緣故。
現在的确是深聊的好氣氛。楊飛白見唐凜之無論如何不肯先開口,隻得單刀直入:“葉家最近是什麼情況?”
“不太好。”唐凜之當真有問必答,“惹了大麻煩在身,所以你父兄打算先觀望着,也不讓你去趟渾水。”
“多大的麻煩,以至于連世家的交情都不顧,急着劃清界限?”
“很大的麻煩。你的父兄隻是想保護不谙世事的你遠離暗流湧動的漩渦罷了。”唐凜之看見楊飛白腳邊的小酒壇,主動提上來替他斟酒,“我也覺得,貿然卷入其中,比較危險。”
既然是連父兄都覺得要謹慎對待的危險,顯然和朝廷有關了。“你不要賣關子了。”
“葉家去年啟程的金鱗船,可還記得?他們的任務除了去結交東海的勢力和世家,開拓新的商路,最重要的是搜羅今年進獻的貢品,以及收購能打造成精兵銳器的稀有材料,當然,搜羅材料制造神兵利器,也是為了獻給朝廷。”
楊飛白清楚這些事,去年在揚州時葉相羽告訴過他,父兄也曾經在他面前談論過此事——因為,向朝廷推薦葉家的正是楊家。
“但金鱗船出事了。早在數月前就與本家失聯,現在據說找到了船體,但船上的船工、商賈,以及葉家諸位年輕子弟,悉數遇難。”
楊飛白端着酒杯的手木在那兒,唐凜之體貼地替他取下,放回桌案。他下意識說了聲“多謝”,心中卻如狂風驟雨般驚駭。
第一個念頭是,葉相羽是不是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他該有多,有多……
楊飛白一下子想起很多,去年在揚州城裡,葉相羽高高興興和他唠叨的話:除了大哥,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那條船上。
他也本要去的……
楊飛白不忍心去想象。他飛快地把這些雜亂的念頭按下,努力冷靜評估這件事對楊家的影響:是了,推薦葉家的楊家是否也要承受朝廷的指責和怒火呢?他大概知道楊家為葉家争取了很大的兵器單子,譬如今年蒼雲軍就有部分将領的精兵是交給葉家來制作,而不是像往常一樣統統由柳家鑄造。涉及一國兵戈之大事,一句簡單的“意外耽擱,不可抗力”,哭訴“臣下也蒙受了巨大損失”,顯然是無法了結的。近日邊疆似乎也不太安穩,西南等地又有土司叛亂的傳聞,這種敏感時期,指不定就會被套上“勾結外患”的帽子,就算能自證清白也要漫長的時日,這給政敵多少機會……
楊飛白想得額頭發燙,臉色紅了兩分,一分是因為酒,一分是因為這背後隐隐透出的兇險。他恍然明白,為什麼最近父兄都似乎很忙的樣子。那些家書看似平常,如今想來,卻透着粉飾太平的蒼白。他想得極多,卻隻覺得自己的這些猜測都是主觀臆斷,沒有更多情報,在這裡憑空瞎想,徒增煩擾。他疏忽擡頭,看見眼前的唐凜之,焦急的心情随着話語脫口而出:“你還……”
唐凜之就端坐對面,一副知無不言的樣子。楊飛白突然冷靜下來:“……你還……你還知道挺多的。”
唐凜之淡淡答:“目前能從葉家打探到的消息也就這些了。等葉家主和幺子葉相羽接了金鱗船回來,應該能知道更多的事。畢竟是在海上,消息較難探取。”
楊飛白前傾的身子收了回去,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離開了座位。他聽到“葉相羽”的名字,又想起揚州城那個接近成年的少年郎……可他此時隻能蒼白地客套一句:“忽聞葉家悲事,實在讓人歎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