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醫院門口時,金惑又抱了抱我,在我額上親了下:“别擔心,凡事有我。”
我不想讓他把時間都浪費在我這,叫他好生去安排他自己的時間,他卻堅持要在外等一會兒,說得先知道我母親的情況再說。
我一下車,撐着傘走了幾步,便看見在醫院門口的舒臾學長了。
他将目光從金惑車上收回,看着我,快速道:“你母親正在ICU裡搶救。”
我謝了他,他說了聲“不客氣”後便要走進雨中。
金惑過來了,他朝舒臾學長伸出手:“你好,能借一步說話嗎?”
我不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便讓他彎腰。我踮腳,在他耳邊小聲說:“你不要因為你哥哥的事兇他。”
“我知道,我有分寸。”
“以後有時間講我和他的事。”
他揉了揉我頭發,也在我耳邊說。
原來金惑與舒臾學長早就認識?
我沒時間想太多,很快,他們二人一起走了。
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一整晚都如坐針氈。
我無法形容那種等待的感受,實在太難熬了,那種不斷祈禱尋求希望又害怕得到壞結果的感覺充斥了我,好似将心髒在油鍋裡反複煎炒,以緻我在回憶時有種迫切地想把這些段落都跳過去的心情。
我隻記得中途的時候,金惑過來了,帶來了兩捧花和毛毯。
其中一捧很精美的百合花是送給我的,他說希望我能天天開心。
“葉樞念,你總是很少笑,我希望你能天天開心。”
另外一束康乃馨是送給我母親的,他祝願她能很快健康起來。
随後,他将毛毯披在我身上:“我在這附近訂了酒店,就在隔壁,我們一起過去住吧?我陪你。”
我搖搖頭,我說我可以在醫院的空床上應付一晚,要麼就在走廊上等,我想早點得到我媽媽的消息。
金惑很無奈地歎了口氣:“病床都是給患者的,不可能多。整夜不睡的話,你如何保證你自己的健康?”
他又詢問了醫生,我母親的情況很特殊,醫生并不清楚她何時能醒來。
我看了看時間,那時候已經淩晨一點了,我讓金惑先回去,他卻固執地要帶我去休息,我一想到他今天一整天都是圍着我的事打轉,越發過意不去。
“沒關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仿佛是明白了我的想法,屈指敲了敲我的額頭。
我最終和金惑一起住在了醫院隔壁的五星級酒店。一整晚,我都蜷在他懷中,睜着眼睛,根本睡不着。
金惑抱着我,時不時拍拍我的肩,像哄孩子一樣地哄我。最終,他漸漸睡了過去。
那一晚上,對我來說是很難以忘記的一個夜晚,我頭上一直懸着達摩克利斯之劍,整夜未合眼,眼皮狂跳。
我冥冥中感覺,接下來,有些東西将會永遠改變我的生活。
母親在ICU裡躺了整整三天,金惑便陪着我在酒店和醫院呆了三天。我向導員請了假,他白天開車去上課,沒課了晚上再過來。
接連幾天我的情緒都很低,盡管我很不願意将這種低氣壓帶給他,但實在歡快不起來,我告知他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不須陪着我,他不同意,他說無論如何都要在我身邊。
關于母親最終醒來前的那些心情我暫且不提了,無非就是一些焦灼的煎熬。
後來,母親總算醒了。不過,她進入普通病房後,我還未松口氣,醫院便給我帶來了一個近似噩耗般的消息。
那是一個周五的上午,金惑還在隔壁松大上課。
醫生嚴肅地看着我:“你母親患的應該是‘肌萎縮側索硬化症’,也就是常說的漸凍症,它是一種慢性神經元性疾病。她的情況還是比較嚴重的那種……”
我反複向醫生确認,得到的都是同一個答案。
我央求他先不要告訴我母親,醫生同意了。
方才那一刻,世界在我眼前坍塌了。
我捂着臉,緩緩蹲下去,十指間淚水肆流。
即便是癌症,我也不會如此絕望。
我很清楚漸凍症是暫時根本不可能被攻克的。一個人的意識與思維是絕對清楚的,可□□卻日複一日地快速枯萎,從運動到交流、吞咽、呼吸最終都快速衰竭,清醒地看着以往能運用自如的□□變得萎縮,那是一件多無力的事。
近一刻鐘的時間,我都在地上一動不動。
直到母親醒了,我去病房看她。
她看到我,眼皮吃力地往上掀了掀:“樞念,你來了。”
我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抓住,我說:“我一直在。”
母親的臉色甚是蒼白,她的右手還是在輕微地震顫,雙眼窩窈陷得更明顯了,嘴唇極度缺色,吞咽明顯比過去困難了很多。
我垂頭看着她。
我覺得我們是一對相互虐戀的母子。
少年時候,母親經常高壓管教我,甚至動辄将我關住,我有時候強烈地埋怨着她,可從未憎恨過。
因為母親的嘴皮子雖然經常很難聽,也愛用一些令常人難以想象的手段責罵我,但她十幾年如一日地給我洗衣做飯,還送我上補習班,她毫無疑問也愛過我,至少不算虧待。
我早就意識到,我們這對母子是彼此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們相互埋怨着,失望着,但也相互支撐。誰都沒有成為對方期待的模樣。
她不是一個完美的母親,我也不是她期待的兒子。
大概是我一直堅定地認為,人活在世上,是一定要有一把根的。而我的根在母親那兒,她所在之處便是我的家。
倘若有一天她病逝了,我便沒有家了,我将飄搖四海,我與周遭世界牽絆的那根經絡也不複存在了。
我緊緊抓住母親的雙手,我意識到,我愛她比恨她多很多。
一個命運曲折的可憐女人。
少年喪雙親,中年喪夫喪女,與一個想将她送進局子的男人生了一個并不能讓她滿意的我,還嫁給了一個愛賭博的酒鬼,現在她還得絕症了。
我的眼淚落在她臉上,我說:“你的病情不嚴重,會很快好起來的,你别再像之前一樣那麼辛苦地到處跑了,多休息吧。”
“媽媽,我愛你。”
母親靜靜地看着我,忽然笑了:“你是哭喪來的吧?一個大男的,哭哭啼啼算什麼回事?我這不是好得很嗎?”
她的語氣是輕松的,但說出來的感覺并不輕松,因為她現在說話并不容易。
“哭成那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沒了呢。”
我其實很想放聲大哭,但一來這是醫院,那種凄冷寂靜的氛圍很難讓人敞開嗓子去驚擾那些平靜。二來我生性不是個外放之人,我習慣收斂感情。
因此,我隻是紅着眼睛緊緊握着母親的手,直到她疲乏睡去。
病房裡的氛圍太令人窒息了,我隻想去外面吹吹風,在走廊裡麻木地走着,耳機裡響着一首歌《萬物生》。
“我看見山鷹在寂寞兩條魚上飛,兩條魚兒穿過海一樣鹹的河水,一片河水落下來遇見人們破碎,人們在行走身上落滿山鷹的灰。”
片刻後,我坐在長廊上,望着灰垩垩的天空。仰頭,高樓大廈在周廓林立着,在我模糊的視野裡不斷晃動,仿佛随時都會傾軋下來,将渺小如蜉蝣的我砸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