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身着古裝的人坐在一輛自動挖掘機内,大半夜不睡覺,在河道裡面挖來挖去,怎麼看怎麼滑稽!
隻是,這倆人都不這麼覺得。汲黯已經激動得熱血沸騰,若能借得洛書在手,别說是一條黃河,任何水患皆可迎刃而解,老百姓就再也不會受洪澇之苦了。
然而,在他說出請求後,卻遭到了“旋龜”的拒絕。
汲黯神色一黯,他道:“瀛主依舊不肯将真正的大道傳給人族。難道是微臣的誠意不夠,故而不能如鲧一般打動神靈?”
“旋龜”目露懷念之色:“你想知道,鲧當年是怎麼做得嗎?”
汲黯眼前一亮:“願聞其詳。”
“旋龜”的聲音平和,仿佛從遠古傳來:“……人族最開始誕生時,無比弱小,畢竟隻是黃泥與水的造物,縱有娲皇的神力,也難成大器。起先,我們都沒把人看在眼底,以為人獸相争,獸族必占上風。可後來,你們卻叫我等大開眼界。凡人沒有虎豹飛奔的腿,卻可投石狩獵;沒有熊罴的利齒利爪,卻能以石器切割砍伐;沒有在黑夜中視物的眼睛,卻開發利用了火。你們的軀體依舊孱弱,随便一隻野獸就能将你們吞噬殆盡,可你們卻學會團結,學會了創造,并以此淩駕于萬物之上。老身記得,人族有位賢者叫荀子,他有一句至理……”
汲黯的眼中閃爍着光芒:“‘人,力不如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旋龜”撫掌:“不錯,正如他所言,你們成長得太可怕了,可怕到打破了自然的平衡,驚動萬千自然之靈。雖說是‘物競天擇,适者生存’,但一家獨大,也會摧折生機,有損天和。獸族的遺孤們來到了歸墟朝拜,懇請瀛主出面主持公道。”
在聽到“物競天擇,适者生存”之語,汲黯心神巨震。這是達爾文進化論的精髓,不僅适用于自然界,對于人類社會也有極強的解釋力,隔着幾千年的光陰,一下就攫住了汲黯的心神。
他看向“旋龜”的目光更加崇敬,起身深施一禮:“多謝神龜傳道之恩!”
“旋龜”慈祥一笑,擺了擺手:“這又算得了什麼呢,還是繼續說鲧的故事吧。”
汲黯欠了欠身子,再次坐下。
神龜外在的軀體還在不斷往前挖掘,其内在的心神亦在繼續訴說上古的往事:“後來的事,你已從瀛主口中知曉,她降下了大洪水,清洗大地。無數人族在洪濤中哭号,那時我們都感到快意,這些無知的凡人,這下總該學乖了吧 ,總該學着屈服了吧。可人,又一次讓我們刮目相看。”
汲黯輕聲道:“您說的,就是崇伯鲧?”鲧曾受封于崇地,故史稱崇伯鲧。
“旋龜”颌首道:“即便是人族聖王治世時,也不敢和瀛主相抗。他們堅持,‘不堕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澤’【1】,不可削平山頭,不可填高窪地,不能修築堤防,亦不能堵塞湖海,一切水流皆順其自然。可在大洪水降世後,舊有的傳統之道徹底無能為力。鲧站了出來,說他要走一條新路。”
汲黯喃喃道:“壅塞百川。”
“旋龜”道:“不錯,他發明築城術,和族人一起,日夜拖曳土石,建造城池,鑄就三仞高的堤防,想以此保護人族免受洪水侵擾。老婦至今都記得年輕時的他,站在河堤前高呼的模樣。他喊得是:‘以崇墉阻惡水,以人智定乾坤!’”
汲黯不由感慨,以血肉之軀,迎戰神靈,這是何等的豪邁,可惜,他注定壯志難酬。
“旋龜”道:“瀛主最開始根本沒将他看在眼底。她隻是略吹一口氣,鲧建造堤壩就被悉數沖毀。然而,即便是八瀛之主也料想不到,一個凡人脆弱的軀體裡,意志竟是如此堅毅 。很快,鲧就建起了第二座堤壩,比上一次的更高更厚,可仍舊是徒勞無用。他卻并不灰心,而不斷地觀察水勢,改進技藝,就這樣建起了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河堤……他的妻子,他的兒女,全部都在建壩過程中喪命,他的妻子累死在半道,長子在挖掘山石時失足跌死,次子遭洪水沖走喪命,長女因常年浸泡水中身患痨病……每一次我們都以為他會挺不過來,可每天依然能見他步履蹒跚,爬上堤防。”
汲黯隻覺喉嚨發幹,心底仿佛墜了塊大石頭,他隻聽“旋龜”道:“鲧就這樣苦苦掙紮了九年。起先整個歸墟的神獸都在嘲諷他不知天高地厚,但後來誰都不笑他了。就連瀛主立于雲端時,也是先找他的身影。可他畢竟是凡人呐,凡人便需經曆生老病死。足足有三月,他都未至堤防做工。我們私下在議論,他一定是死了。任誰也沒想到,他又給了我們一樁‘大禮’。”
汲黯突然呼吸發緊,鲧做了什麼,神話中早已記載答案:“他是察覺自己壽元将盡,所以想辦法上天盜了息壤?!”
“旋龜”點頭:“沒錯,息壤長息無限,乃諸仙山、仙島的根基。鲧明知道這樣做是違反天律,但依舊義無反顧。他将息壤放于人族所築的堤壩之中,堤壩瞬間增長。尋常水族乃至龍族,都無應對息壤之力,滾滾洪水一時竟真被他擋在堤壩之外。那麼多年了,那是老婦第一次見他笑,明明隻是個凡人,并且還是一個與我們作對的凡人。可老婦竟覺他身上熠熠閃光,不輸神祗。”
汲黯卻長歎一聲:“可他最終還是輸了,不是嗎?”
“旋龜”點頭,唏噓道:“瀛主畢竟是瀛主啊。她的偉力又豈是一個小小的鲧能敵的。她調天河弱水壓制息壤,鲧殊死一搏,還是一敗塗地。”
汲黯的眼眶漸漸濕潤,他明白這位悲劇英雄,即将迎來生命的落幕。
“旋龜”歎道:“天庭向人族問罪,人族便将他交出去頂罪,他被舜殛死于羽山。世人都傳言,鲧與龍族乃世仇。可世人不知的是,在鲧彌留之際,瀛主去見了他最後一面。”
汲黯一驚:“您可知,他們說了些什麼?”
“旋龜”搖頭:“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隻是自那以後的第三日,瀛主就同意了天帝的條件,立下三皇之約,并要求要讓禹投生為鲧之子。”
眼看汲黯低頭不語,“旋龜”問道:“現在,你還認為鲧隻是靠誠意打動瀛主嗎?”
汲黯心下動容不已,他緩緩搖頭:“……他是靠自己的堅毅與奮鬥,赢得瀛主的尊敬,雖敗猶榮。”
“那麼,你的選擇呢?”“旋龜”含笑望着他,“是做神明面前一隻隻會搖尾乞憐的狗,還傳承你們祖先的遺志,堅持‘自助者,天助之’?”
汲黯一震,他定定地看向“旋龜”。“旋龜”道:“瀛主已經明言,現下困擾你們的災殃,非是神力所緻,而是法則反噬。人族先民能運用聰明才智,自叢林中殺出一條血路;鲧敢于與神對抗,為人族博一條生路;難道時至今日,你們連探索大道的勇氣都無。為何道延仙人一定要讓你們以知識來換取知識。這其中的深意,你就真的不明白嗎?汲黯 ,人族的路,從來不是靠求出來的,而是靠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這一字一句,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聩。汲黯一時渾身激顫,不能自己。他本以為自己苦求瀛主,是在為民請命,是剛直之舉,卻沒曾想人族走到今日,靠得是團結,是創造,獨獨不是求神!他這種凡事隻知求神,不願自行探索的舉動,才是真正丢掉了人族先民的脊梁!
他自诩忠直,卻連立身之本都渾然丢卻……難怪、難怪面對他們的催逼,瀛主要将人族的命運交付在王太後身上。他本以為,這是瀛主對太後的考驗,卻未想過,這也是瀛主對他們的考驗。他竟然到那時都未想通,人族的命運,從來都是握在自己手中,若交托于人,就是自取滅亡!
念及此,他猛然起身,深深伏地,剛一開口,眼中就湧現熱淚:“是臣,心智軟弱,隻想捷徑……若非神龜點醒,臣還不知要自誤到幾時……”
“旋龜”攙扶起他,她和藹得如家中的老祖母:“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亡羊補牢,亦為時未晚啊。”
汲黯已然語無倫次:“……神龜深恩厚德,黯不知何以為報。”
“旋龜”笑呵呵道:“老婦不過說了些往事,又何談厚恩。不過,你若真心想要答謝,倒是有一事可為。”
汲黯定了定神,又是長揖一禮:“願聽神龜驅使。”
“旋龜”正色道:“将鲧的風骨,一代代傳承下去,就好像,他仍活在世間一樣。”
她的尾音越來越輕,最終飄散在風中。汲黯隻覺身子一輕,驟然落到淤泥之中。他慢慢爬起來,這才聽到大家的呼喊聲。他愛民如子,當差役們驚慌失措跑回去報信後,民夫和百姓們立馬拿着火把、棍棒,敲鑼打鼓來救他。
無數火把,連在一起,如同一條騰飛的火龍,将整個原野照得透亮,也照出了他身後的這條綿延數十裡的河道。大家望着這條嶄新的河道,俱是驚呼不已:“汲大人,您怎麼在這兒啊!”“這怎麼,難不成這怪物是來幫我們挖河道的?!”“哪有這麼好的怪物?這不是怪物了,是神仙吧!”
汲黯面頰上的淚痕還未幹,他正欲開口,人群中又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汲、汲大人,光!是光!”
汲黯大驚,他低頭一看,不知何時在他身上浮現出一個虛影,左手持尺,右手持錘,身着短褐,腳上遍布血痂。他看不清虛影的面容,卻瞬間明了虛影的身份,他顫抖着開口:“黯拜見崇伯。”來人沒有說話,隻是對着人群微微點頭,接着便身化萬千光點散開,如同碎星一般,灑向人間。
衆人望着這等奇景,驚得張口結舌 ,良久後方有人小心翼翼開口:“汲大人,這是究竟哪位大神?”
汲黯已是熱淚盈眶:“此乃我人族大賢崇伯鲧,因有他之餘澤,方有“旋龜”下界,助我等治水!”
此時此刻,早已停滞的主線任務2進度條終于動了一下,系統内響起播報。
主線任務2 :獲得王公貴族發自内心的敬仰
任務進度:99%
目前評級:A級
本次獎勵:400分
導演系統:“我去,這是怎麼做到的?”
導演系統是真的很迷惘!從挽波開挖掘機冒充“旋龜”時,它就已經覺得抽象。待挽波隻是寥寥數語,便把鲧勾勒成悲劇英雄時,它就更覺扯淡。什麼鲧的妻兒都死于築堤,這純屬虛構啊。沒想到,這都不算完。挽波居然還将它交換治水之策的做法,包裝成有深意之舉,目的就是為了讓人族學會自立。
導演系統:“……”說真的,在此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有這意思。更絕的是,這居然還真把汲黯唬住了!他再也沒有來信求援,而是真靠自己去探索。就這樣,他的敬仰值還漲了!雖然隻有1%,可對汲黯這種石頭腦袋,這1%也不容易啊!
導演系統哽了哽,終于忍不住開口:“尊敬的主人,我不是質疑您的能力啊。隻是,您不覺得您的故事情節,稍微有那麼一點牽強。在長安時,瀛主厭惡凡人至極,連此世的生母都不願搭救。這才過了多久,您當日的舉動,就變成是考驗凡人,盼其自立。這……彎轉得是不是太大了?”
挽波正立在山間,遙望下方長長的施工隊伍。那夜之後,崇伯鲧的故事廣為流傳。十裡八方的百姓都趕來圍觀“旋龜”所挖掘的河道。有的人為鲧的故事所感動,主動幫忙。有的人則是想取神龜碰過的土壤,拿回去祈福。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屯氏河是越挖越深,越挖越長,竟有直逼勃海之勢。
在聽罷導演系統的詢問後,她隻是一笑:“哪裡大了?瀛主厭惡人族濫殺,卻也欽佩人族中的英雄。既然當年肯為鲧讓步,如今看鲧和汲黯的份上,再給一個機會,也在情理之中。别忘了,‘人是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的生物。而且流言越有趣,傳得就越廣’【2】。”
導演系統依舊一頭霧水:“咳咳,能不能為您無用的仆從再解釋清楚一點,最好是大白話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