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盒開啟,仿若放出另一重天地。
說是天地其實并不準确,其實那是一陣精神上的洪流,不由分說地将所有人吞沒進去,連接上彼此之間的意識與精神。
實在是非常危險,因為幾乎不容得人反抗,便強硬地侵入所有修士的心神。但又暫時顯露出無辜的無害,因為心神所感之處毫無惡意,隻是一道分外恢弘的流水湯湯。
思維的最邊緣處在震顫,伯星白分出一點神志,在虛無中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劍。
劍刃削薄,在意識的最遠端顫動,将己身化作一柄堅定的錨,在虛幻與現實的交界邊緣牢牢劃出一道分野。在感知到它的那一瞬間,周遭洪水退去,伯星□□神如夢初醒。
他聚起神識,發現自己此時身在雲間一座大舟上。
說是大舟,其實已經遠遠超過舟的極限,飛在空中,幾如寬廣陸地,足夠堅實也足夠遼闊。腳下淺淺地發出一點微薄光彩,伯星白低頭去看,這才發現腳下所踏甲闆,盡繪華美丹紋,紋路紛繁,流光爍爍。
雲上有大風,吹動檐下金鈴,清脆作響。鈴音清冽,掃人心上塵埃。
這樣大的風,伯星白站在舷闆之上,卻感受不到一分一毫。踏在雲間飛舟之上,仍如處宮室之中,穩定、安全,毫無攪擾。檐下清音,也隻是一種娛客的風景。
這種令人鎮定且清心的鈴音,放在如今的修真界,或許會被一些小的宗門争逐一番,用作門中修煉的好法器。但此時,在這裡,千年之前的一艘飛舟之上,好像隻是單純做一重賞玩,主人對其沒有任何的珍惜之心。
做派實在是足夠的豪奢,船舷上的法陣也實在是足夠的精巧。至于這座飛舟本身——
是一座足夠宏偉的造物。
現在已經看不到這樣奪造化之功的龐大造物了。漫長的一千年天道動蕩引來戰火,将一切翻來覆去地燒灼和毀壞。無數上古遺存在一千年永無止境的争鬥中崩毀,而且無法再被重造。修士道統,妖魔血脈同樣也迎來一波接一波的紛紛斷絕,如今的修真界,比起一千年前,竟說不好是有所進益,還是倒退。
雲彩漫湧,将飛舟各處籠罩在祥雲彩霭中,四處映出缤紛彩光,如一切傳說中的神仙幻境。在某一處,似乎傳來紛紛的歡笑聲。伯星白側耳靜聽,那些宴樂之聲,頓時又變得更清楚幾分。
心神裡傳來一陣呼喚和指引,要将他向那個地方引去。
劍意在心中凝定如冰,周遭的一切都美好虛幻的過了頭,但目前還感受不到任何的惡意。
伯星白低眉一想,不做猶疑,幹脆地向那個地方行去。
周遭的一切都失落了,他也并不知道其他人此時境況如何。神識感知放開去,感受不到任何其他人的存在,既然如此,何妨一探究竟。
每走一步,聲音都在耳邊更加清晰。言談的歡聲裡逐漸摻雜進其他許許多多原先細微的悅耳聲音,伯星白走到近前,愕然發現,在天際的飛舟甲闆之上,居然還可以有一片湖波湧躍。
片片碧綠圓荷,流波清音,岸邊明珠彩照,魚姬捧盤,從荷葉下捧出清露,向在座客人添盞。
這樣的豪奢取樂,放在今日的修真界,當真是不可想象。
伯星白一人行至前來,以他的修為與鮮明氣機,卻無一人能發覺他。在座衆人仍是高談闊論,便有人将眼神向他投來,也是穿過他的軀體,在看他身後的人。
伯星白忽而從心裡生出一種極荒謬的感覺。
他已經走到如此之近,近到幾乎快要染上身側人袖間的熏香,但所有人卻都隻自顧自地顧盼笑談。他們是留存在盒中的幻影,來自大概一千年之前,如此鮮活,如此仙氣飄飄,事實上也都不過被強行截留下來的殘魄鬼魅而已。
被困在方寸之間。本體早就湮滅在不知什麼所在,卻仍然在盒中保存着,以一種記憶照影般的方式。
修道之人淪落到這樣境地,如何不是一種可悲。
在湖水中,伯星白看見自己的照影。白衣佩劍,面容冷淡。魚姬笑聲如銀鈴,湖波的動蕩攪亂他的倒影,周圍人始終無知無覺。
有一品貌風雅的少年道人忽一拍掌,饒有興味地笑道:“聽聞這幾日陳十八郎新收了一對侍君,這對兄妹還都是碧梧門的門主嫡傳弟子,不知現下是否已享用過了?”
他說的太理所當然又太過荒謬,伯星白猝不及防,一時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
“碧梧門主倒将他們藏得好,想要自己享用,卻是算盤打錯了。”一美妙的女聲接話過來,聲音的主人是位美貌女修,眉梢挑起,眼含興趣,“畢竟一對血脈兄妹,又偏偏陰陽相契,最适合用作爐鼎……唉,我也曾遠遠見過一眼,實在資質風流。可歎與我無緣。”
“單娘子一向與陳家十八郎友善,待他取過元陽元陰後,說不好倒願意将這對兄妹與你分享。”
被喚作單娘子的女修聞言笑了起來,聲音清脆,明眸顧盼:“我和你們可不同,不在意修為補益什麼的,單純戀慕美色。說來陳十八問道之心實在虔誠,身邊已有上百姬妾侍仆,但每見了能提升修為的任何一絲可能,總也還是孜孜以求。真令我自愧弗如。”
一旁的少年道人聽見單娘子誇贊,不免輕嗤一聲。
“畢竟他不是陳家嫡脈,血系低微,沒得父族資源,又不得家族真傳,隻能多多自己找些門路了。”少年道人說到這裡,忽然感到了什麼,眼眸一轉,向另一人投去:“二十一郎也在這裡。都說那對兄妹實在天賦異禀,又兼具美色動人,不知二十一郎可曾見過?”
被點到名的那位世家子弟擡起頭來,神采倨傲,淡淡道:“何必談這等低賤之人。擾了席上風雅。”
席上衆人相視一笑。
單娘子脆聲道:“十八郎的父親,不過是陳家家主身邊一位侍君。二十一郎與他比較是自降身份。說起來這個,據說陳家家主孕育二十一郎時,尋得夫君族中秘法,足以使二十一郎在母胎中便受靈藥滋養,足足懷蘊寶胎六年,日夜耗費自身精血氣脈供養而誕。所以二十一郎生下來便靈光蘊頂,築基之身……不知這傳言是否為真?”
她此話一出,周圍人都紛紛露出興趣好奇之色,将目光投向這位披翠氅,戴金冠,神彩凝然的少年人。反正今日朋友相聚,也無得遮掩必要,二十一郎遂自傲道:“确實如此。我既秉兩族氣運而生,母父待我自然格外不同。”
“既然這樣。”單娘子妙目一轉,忽然笑道:“我倒想請二十一郎幫我一件事,将那對絕色兄妹從十八郎手裡要了過來,轉贈給我。十八郎如今氣焰正盛,但二十一郎說話,想來他也是不敢不聽的。”
少年人斜過眼神,瞥她一眼。
他說:“這等拙劣的激将之法對我可沒用。何況,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指使我為你做事?”
單娘子甜甜一笑,絲毫不引以為忤,反而繼續聲音輕快地說:“哎呀,二十一郎不必動怒。我本也無心去謀算些什麼,隻是挂心那對絕色的兄妹。十八郎出身低微,不怎麼識得禮數,無論什麼樣的美人落在他手裡,也不過是變成一爐廢藥渣。他如此暴殄天物來增長修為,想來你我怎麼能看得下去呢?”
身邊人也起哄道:“想不到單娘子還有這般挂心的時刻,那對兄妹到底是怎樣的美人?真令我等也好奇了。二十一郎不妨就行個方便,也讓我們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間絕色,不妨一起賞玩一下。”
衆人說完,一陣戲谑哄笑。伯星白站在一旁靜聽,面上仍是波瀾不顯,手卻已經搭在腰間劍柄之上。
他手指收緊,感到劍柄熟悉的觸感,在這陌生之際也荒唐至極的環境裡,熟悉的劍帶給他最後一點安全感,讓他足以從巨大的厭惡和窒息中吐一口氣,如同在黑暗海水裡浮上來,獲得一點喘息。
千年之前的修真界居然如此……
比之真實的現在,千年之前的修真盛景更輝煌、更偉大、更登峰造極,有許多想也想不到的妙術法門。這些從遺留下來的殘篇裡得到驗證,但同時,真正處于千年前這一重被封閉的時空中,才會如此真切地體會到——在明光與奇想之下,是更黑暗、更混沌、更無所顧忌的一面。
文辭優雅,衣色鮮麗,然後自如地談論着血腥殘忍的故事。
這與妖魔究竟何異?
美人,他們在談論的又是什麼用作爐鼎與材料的美人?談風宸說以此禮物珍藏第一美人的風姿,因此也敬獻給當今天下最得之無愧的美人。然而,這件禮物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邪惡的……不愧是從妖魔海中發掘出的遺物。
伯星白厭惡地将臉向一旁側開,身邊人卻還在自顧自地說話。
被稱作二十一郎的鮮朗世家子等衆人聲浪過去,這才冷冷道:“我對人間庸色沒半點興趣。也隻有你們,會把兩個爐鼎當寶貝一樣看着,真是見識短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