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站得闆正,除了勁瘦的腰線略顯風塵,周身上下每根線條都端方雅正,挑不出錯來,見青刀轉身,便一抱手,恭敬端直地行了個大禮。
見過他裝小白臉,見過他肥膩油滑,見過他麻點斑駁,見過他橫肉兇煞,都不及今日這光潤閃目的形象更欠揍,看上一眼就惹人暴躁。
青刀從帝祖那邊得來的一口惡氣還未拔除,又被這去而複返的人激了個眼冒青煙,一股子郁氣悶在胸腹處無從發洩,隻想上前狠狠踹在那招人煩的束腰上,一腳把人踹翻在地,踏上一隻腳,然後,,,
然後摸出刀來,在那張沒有瑕疵的臉肌上雕花,一直雕一直雕,隻雕到沒地下手為止。
唯如此不能解焚心之憤。
門口站着的人全然不知青刀的憤怒,一禮到底,方才開口,“在下谛觀,蠻疆佭俍人士。谛者,出言不改始能稱帝,祖姓為帝,因沖撞廟堂高者,又巧言善辯,故被改姓為谛。觀者,洞悉常情,通曉人理,知微見著,可觀乾坤掌天下。餘自幼失父母,質于蠻疆前朝皇室,七年前得兄長颠覆朝綱,收複皇權,始得自由。本應從此兄友弟愛,怎料帝王多疑,年前失信而蒙冤,餘因貪生離棄祖地,逃生之路倉皇,僥幸避至繡景,得蒙義士與城主不棄相救,殘喘至今,大恩在此謝過。”
青刀生吞着一口不忿之氣耐着性子聽他唠叨完,冷冷地問了一句,“你來作何?”
走便走了,幹淨清爽,回來說這一堆廢話,是要提醒自己誰才是罪魁禍首嗎?
“既然要同去赴死,不能死得糊裡糊塗,臨行之前,理應表明身份,坦誠相待,方能攻守相助,化險為夷。”谛觀一臉期待地看着青刀。
“言行不一,何來坦誠?”青刀眉如刀展,心勝磐石,絲毫不為所動。
一同赴死?既然如此決絕,昨天玩的那出失蹤又是為何?沒事逗我玩?
“啊,說來羞愧,想我谛觀活了二十有四,業未立家未成,那鴛颠鴦倒的快活事尚未經曆,如此死了實在遺憾,隻是我臉皮薄,實在不能在人眼皮子底下尋這快活,故而隻能出此下策,未料叫你誤會了。”谛觀口稱羞愧,卻無半分羞愧之色,堂而皇之,理所當然得很。
哦,原來是春宵高卧不知起,耽誤了時辰,從昨日午後折騰到今日正午,你自己帶傷隻剩半條命折騰不起不說,誰個又經得起你這麼折騰?!借口也不找個可信的。
聽這語氣裡還怪我派人盯着你,不方便行事,所以才抹腳開溜。
其實是怕我今晚上誘捕詭女殺了她洩憤,不得已才露臉的吧?
話說得好聽,老奸巨猾的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
“如此說來這就可以動身了?”青刀年輕力壯的小腹中念轉千百回,老成持重的嫩臉上聲色不動,主打一個油鹽不進雷打不動。
谛觀頓了一頓,分明是依舊猶豫,而後點頭,“當然。”
得此答複,青刀帶頭便走。
果然人狠者話不多,隻是昨晚上他如何與詭女聊得甚歡?
谛觀望了一眼留在床榻上的盒子,忍住開口詢問的沖動。
這盒裡的物件對常人來說無足輕重,對于青刀,卻是有特殊的意義,如此貴重之物遺落在此,是他已忘懷了嗎?還是怕睹物思人,亂了心緒,不敢帶着。
青刀卻是不回頭,背影決然,一路長驅,直上雲辇。
谛觀踏了一足,止步,終于忍不住開口,“臨行之前,可否告知真名?”
“濯墨。”青刀掀簾,答了兩字,入辇,垂簾,便無聲息。
青刀濯墨,滌水浣紗。
說的是帶刀客本是位雅人,在上遊裝斯文洗硯台,墨水流至下遊正好給美人洗紗,洗衣的同時着染,一事兩便。
也有人傳這兩句話說的是江湖上素昧平生的兩位奇人,有好事者想邀約兩人相見,對決一下,也許能不打不相識,結百年之好。
其實不過是谛觀的一時臆想,有感而發,無感亂發。
雲辇無人駕馭,卻知行進,認方位。
獨角八蹄既沒吐血,也沒踏霧,規規矩矩一步八個腳印,慢慢往佭俍蹭。
歸途遙遙無期,谛觀一路偷看濯墨,希望這路能走到天荒地老。
濯墨閉目養神,視谛觀為無物。
谛觀既已現身,詭女自從繡景城撤走,誘捕計劃落空,半天功夫白費,少除掉一個禍害,前路上就多一分兇險,這谛觀端的是可惡,當以刀剁之。
濯墨雖如坐佛,卻思緒紛紛,腦中盡是金絲翻飛橫刀亂斬,靜不下心來。
這路雖長,八蹄趕路卻極穩妥,三天一過,佭俍已近在眼前,一路上平安無事,無人追殺,亦無人相迎。
谛觀雖近鄉情怯,但一路幹糧啃下來,口幹舌苦,倒也有些迫不及待,畢竟宮中食物可口許多。
幻境裡的青玉石大道真實地展現在眼前,記憶中的血污經曆七年的洗滌,已然淡而不見,頗有些重現舊日華彩的兆頭。
大道筆直,可通天庭。
雲辇卻中途打彎了。
谛觀有自己專用的門,在皇宮西側。
起先是扇不起眼的小門,給質子專用,後被帝祖改建成巍峨的大門一座,隻給谛觀這個昔日的質子、之後的言王進出。可以說是同一座門,也是不同的門。
帝祖說過,門是人開出來的,重要的是走過的人,與門本身無關,人卑微再高大的門面也是扇破門,人高貴再破落的門也是扇通天門,所以不用換地方。
這其中當然有不同之處,昔日谛觀隻能走一扇門,如今他可以走任何一扇門,而這扇門是他專用的,别人不能用。
谛觀當年感恩的心是相當複雜的。
這扇門,是昔日恥辱的标志,原該封了,再不相見,若如此,證明他小雞肚腸,過往瑣碎耿耿于懷,不能忘懷,人拘泥過往不能自拔,往往不能專心于眼前未來,無法有大作為。
留着每日看到,是鞭策,是激勵,亦是大胸懷,卧薪嘗膽,薄積厚發,過往皆基石,層層加瓦,拾階而上青雲,當可有大作為。
谛觀能言善辯,帝祖更勝一級,故而帝祖是萬人之上的帝王,他隻是一人之下的言王。
對此,谛觀雖覺别扭,并不抵觸,對他而言,美人勝過江山,有那功夫整天憂國憂民,不如寄居山水間,賞看美人景,豈不樂哉。
帝祖卻不以為然,認定谛觀歇伏,必有圖謀。帝氏後裔,皆是卧薪嘗膽的翹楚,谛觀察顔觀色間洞曉人心,故而應付自如,藏得深,在他眼皮子底下培植反叛勢力愣是看不到蛛絲馬迹。
谛觀揭簾,伸出頭去,仰視巍峨的宮門從頭頂經過。此時門塌了,厚重的石塊砸下來,将辇裡的兩人一同砸死,倒也不失為一個好結局,起碼不用去面對眼前的悲慘境地。帝祖能任由他一路輕松歸來,必是挖了巨大的坑等着他來跳。
事到如今,也不必垂死掙紮,不如就應了這被親人冤被愛人憎的命吧,這必是上輩子沒行好造了孽,這輩子不還清無法解脫的孽緣吧?
想到此處,雲辇止步。
一左一右站了兩個攔路的人,一高一矮,相得益彰。
谛觀轉頭一看,心頭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