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祖舉目望向階下衆人。
内廷侍衛持槍環視,階下衆人神色震驚臉容慘淡。
“傀儡雖早已散去,但凝氣氣味尚存,青衣驅使細犬巡城,在諸位家中嗅到氣息,吾設宴在此等候多日,爾等卻無人有膽入宮與幕後指使直接面議,今日隻得宣召入宮,爾等可有何辯解?”帝祖依舊和顔悅色。
滿庭百人,無人敢言。
空曠的内庭風高雲淡,但壓抑的氣氛卻令人窒息。
“既然沒人敢辯,不如讓我來。”沉默被谛觀打破,“不錯,我是托詭女給諸位帶過話,不過不是商議謀反,而是告知他們一個預言,三日之内,他們的君會賜他們一條死路,如同當日的我。”
帝祖臉色一沉。
這些人原本是忠臣良民,可當庭擊殺無辜的詭女,逼出了他們的反心。
“帝祖既已認定他們有謀反之心,不管真假,今日必不會放任他們離去。”谛觀擡頭望向帝祖,“不僅是這些聽了我傳話之人,今日宮内侍衛,佭俍的每一位鄉民,隻要是被兄長冠上謀反之名,必是死路一條,連我這血親都不會放過,帝祖又會放過哪一個?”
七年來,帝祖防臣子如防賊,最怕就是這反叛之罪名,查實便是一個死。
谛觀舉杯,字字清晰,“蠻疆何人為君又如何?衆人不過求一條生路。今日我許在座諸位一個自由,活着的自由,争奪帝位的自由,隻要君皇退位,蠻疆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由地活着,不必擔驚受怕。”
“你瘋了!”帝祖色變,喝道。
“我歸來之際便已瘋魔,那又如何?”谛觀笑得風淡雲輕,“詭女隻是惜臣性命,并不曾反,不問緣由便殺了他,這不是瘋魔嗎?今日這些臣民皆是帝祖親自招進宮來逼反,兄長如此陷自己于死地,難道不曾瘋魔嗎?”
“你!”帝祖竟無言以對。
寥寥幾句言談之間,局勢驟變。
“長兄帝祖許以的榮華富貴,不會更改,往後的日子,隻會更好,誰不向往?”谛觀繼續侃侃而談,“你當如何?今日若勉強放他們走,于你必當百爪撓心,不除之不能心安,于他們,為族氏生存計,必當尋機謀反,取代你而後安。若照你心意殺之,你知有幾人甘願服死,又有幾人會迫于無奈奮起反抗?不止這百位臣民,環伺庭周的宮内侍衛亦如是,活過今日亦不知明日,人人自危。如今情形下,你可願意一賭?即便有愚忠者不畏日後冤死仍願為你一戰,此時拼一個兩敗俱傷,那外面虎視眈眈等我與你自相殘殺之人必定受益,待你損兵折将,他可輕易取之,這蠻疆的臣民原本就受他轄制,你可願意接受江山再次易姓?”
帝祖神色如陰雲壓頂,今夜他走錯關鍵一步,陷自己于絕境。
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為了讓人死得心服口服而親自出席這宴席。
如今他已無退路。
賭嗎?若親衛都已倒戈,惡拼一場又有何意義?不論輸赢,都是落一個逃亡天涯,惶惶不可終日的結局。
谛觀在位,他沒有翻盤機會。濯氏即位,再無人輔佐他重奪江山。
這廣廈,終要傾了。
也罷,今日便應了那方士的預言,日後不必再為此煎熬。
“人來,你們的君累了,護送他回宮休息。”谛觀随口吩咐。
兩名宮廷侍衛聞言上前,侍立帝祖兩側。
大勢已去。
帝祖起身,昂首,步履從容地離去,身後跟着一縱護衛隊,好似真如谛觀所言,隻是回宮休息。
衆人盡皆無聲地目送他離去,就像看着一個朝代的謝幕。
更深人靜,谛觀步入守備森嚴的崇明正殿,帝祖高坐書案之後,案上空蕩蕩,沒有奏折,隻有一份尚且空白的诏書。
禅位之诏。
不是他不願落筆,隻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他尚存些許實力與谛觀拼一個高下,至少此時此刻,谛觀近在咫尺,他若出手,取其性命,十拿九穩。隻是殺了谛觀又如何?正殿之外,千千萬已經被激起反心的蠻疆臣民會借此名義揭竿而起,讨伐他這個暴君,兄弟相争,隻是便宜了異族罷了。
這個帝位,七年前就該是他的,如今不過是還于他。
放下了,便釋然了,塵封的心湖一時間波濤起伏。
走到今日這個地步,是命運使然,逃不過,掙不脫,那便不要垂死掙紮了。
輸,便輸得光彩。
谛觀心中亦有千言,那個方士的一句無聊話,竟然被帝祖信奉至今,若不是他步步緊逼,又怎會讓那江湖騙子的谶語成真?既然已經走到逼宮這一步,他真心想說的勸慰責備之語都顯得虛情假意,不如不說。他雖有心放帝祖一條生路,但憑帝祖甯為玉碎的心性,無論是做一名廢帝養在宮裡,還是放逐江湖任由仇家追殺,都是一種折辱,相較以憐憫的姿态放逐他苟且偷生,還不如令他慷慨赴死更顯尊重。
斟酌再斟酌,賜死的話不知如何說出口,谛觀頭一次感受到口拙的痛苦。
隻是自己的時日無多,等不起這光陰流轉。
谛觀開口,隻說了一句話,“你且放心去,我必不會讓你的屍身受辱。”
帝祖神色坦然,伸手取來狼豪,落筆寫诏,行筆從容,不疾不徐。
谛觀躬身一禮及地,黯然轉身離去。
“青刀濯墨,幻影離殇,你那位朋友,有大秘密瞞着你。”帝祖在他身後追了一句,說完便再次緘默。
谛觀眉微蹙,并未轉身詢問究竟,徑直走出崇明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