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吵吵鬧鬧,出了市區,車内反而安靜。市郊莫名透着陰森的氣氛,即便這裡仍有人煙,鳥聲與蟬鳴也同平關山市内每一個角落一樣不知疲倦,可偏偏讓人感覺不到生氣。
動物向來對這種氛圍有着更加突出的感知力。自面包車駛進小區,毛正義就開始焦躁不安,他頻頻看向窗外,耳朵也不知不覺地豎起來。
相比之下,坐在他旁邊的藍其神經大條得多,女孩兒翹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看到山林,随手把車窗搖下來。
窗子打開那一刻,全車人立刻嗅到了空氣中濃厚的土腥味。
“這地方像個臨終關懷區。”女孩兒也意識到了什麼,打了個冷顫,嘴比腦子快地道:“這些人就在這些居民樓裡得病,生病以後在醫院治療,最後被拉到山裡随便一埋……”
女孩豐富的想象力在此刻完全發揮作用,毛正義立刻嗷了一嗓子。
司機師傅被這一嗓子吓了一跳,不得不開口道:“這片兒沒你們說的那麼吓人,就是是老城區,本身人就少,而且大多都是老人跟小孩兒,所以安靜些。二院建在這裡也是圖這邊安靜,好休養。
“你們看,距離這不遠就是平關山景區了,登山客上山前都得從這兒走,下山了也在這兒住。旺季的時候人可多了,旅店标間一晚能炒到三四千,要是沒地震……”
說到這兒,師傅有些惋惜的歎了口氣:“這回山裡頭地震了,遊客都不來了,景區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前幾天我們局長還去市裡開會,也不知道能開出個什麼結果。”
這話題隻有當地人才能談,車裡的人聽了都沉默。毛正義一身炸毛慢慢平靜下來。
藍其轉過來小聲對他說了句“白白,剛剛吓到你了對不起”,然後回頭望向窗外。
白貓愣了足足三秒,才撓撓頭,甚至忘了回答,仿佛被誰在腦袋上敲了一棍子。
陳默偏過頭忍笑。
白牆漸近,逐漸能透過窗口看到病房窗台上放置的綠植和水壺。
有護工正推着遲暮的老人散步,回字庭院勉強透進了些陽光,讓醫院的中心花園有了些生氣。
“到了。”師傅說。
車很快停下。毛正義從陳默那一側下了車,女孩兒也跳下來,給謝林川撂下了一句“我去交單子”,便溜進大廳沒了影兒。
謝林川無奈地歎口氣,對司機道了聲謝,而後伸開長臂,抻了個懶腰。
這醫院一看就上了年頭,牆體有些斑駁,爬山虎幾乎占領了三分之二的高牆。六層高的住院樓與三層高的門診部成一個開了口的回字包圍着中心的小花園。
花園并不大,零星停着幾輛車,就已經占去了大約四分之一的空餘。
是個不堪重用的院區。謝林川想:也許藍其說的沒錯,這裡本就在當作療養院使用。
想着,他摸了根煙。
日頭已經漸西了,他仰頭,剛好注意到,六樓有戶窗子被人打開。
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推拉窗,白色的的窗棂有些陳舊,卻沒有被爬山虎占領,在一片墨綠的牆體裡顯得有些刺眼。
這所分院的建築顯然很久都沒有翻新,窗戶都沒有防護欄,謝林川記得聽誰非常刻薄地說:絕症患者的病房不裝防護欄,就代表了醫院在給他們一個機會去死。
謝林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想到這些。
他心頭莫名一緊,像是遇到過無數次的隻差一秒,眼前忽然閃出了無數個他無比熟悉又實在陌生的畫面:硝煙彌散後的戰場,十字架,災民營。
甚至分辨不出自己在做什麼,雙腿就已經帶着他朝那扇窗子的正下方奔去。
與此同時,瘦削的青年被人推出窗台,毫無預兆的墜落下來!
*
一個小時前。
送石沛去檢查的路上,木生才了解到,山區裡大部分的傷病患也被送到這裡。平日隻有零散病患的醫院此時顯然人手不足,門診大廳亂如鬧事,來往病患醫生絡繹不絕。
木生跟着溫護士取了石沛的檢查流程單,然後開始迷迷糊糊地跟着小孩一起去做檢查。
醫院給的檢查流程非常詳細。石沛的父親是平關山市有名的企業家,人民醫院也有他的股份。股東入院,自然獲得了最高待遇的治療和護理。
但溫萌小聲告訴木生,石先生很可能要不好了。
脊椎受傷,如果沒有奇迹發生,就算不死,下半輩子也要在病床上度過餘生。
但除了醫護人員之外,并沒有任何石家的親友過來幫忙,隻有石先生的助理忙上忙下,一直在醫院照顧。
石沛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他剛剛測了血壓,此時非常謹慎地扯了扯木生的衣角。
“有個姐姐找你。”他對木生說。
男孩兒始終沒有問過自己父母的事情。木生低下頭,他揉了揉石沛的腦袋,然後看向男孩兒手心裡的字條。
那是一條撕成小片的化驗收據,正面寫着木生看不懂的檢查項目,背面則寫了字。
那字迹非常别扭,像是三歲小兒的照葫蘆畫瓢,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病房号。
石沛把那張紙條塞給木生,他沒有說是誰給了他這張紙條,而是有些不安地看着木生的臉。
但他什麼也沒說。木生把紙條收起來,石沛就回頭,跟着溫護士一起做檢查去了。
*
木生根據紙條上的病房号上了樓。
紙條的主人是一個木生熟悉的人,她看起來依然骨瘦如柴,氣色卻比上次見面好了許多。
木生走到病房門口輕輕敲了敲,然後推開門。
阿慶有些緊張地望向他,大眼睛漂亮得像含了一顆鑽,仿佛下一秒就會落淚。
她似乎要說什麼,卻沒有來得及說出口。
木生隻愣了半秒,就已經晚了。
記憶最後一秒是很激烈的痛感,從脖頸側迅速傳至全身,骨頭深處抽搐着仿佛要剝離。
視覺立刻被剝奪,接下來更是什麼也感覺不到。
但他沒有昏厥,他能聽到女孩兒焦急而劇烈的喘息聲,能聽見風聲,也能感覺到皮膚上傳來的屬于平關山涼爽秋風的溫柔觸感。
而這觸感很快變得尖銳。
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正在下墜。
人在走向死亡時總會期盼時間變慢。但其實這過程短得驚人。木生沒有辦法思考阿慶為什麼要殺死自己,電光火石之間,他隻是莫名其妙地想到,在他上車前,謝林川最後看向自己的眼神。
這次的告别好短。這是木生最後的念頭。
沖擊陡然減弱。抽搐的骨頭忽然被人勒緊,疼的他幾乎以為自己的胳膊已經完全斷掉。
他無意識的吐出了一個名字。
就聽到男人聲音低沉,語氣中驚懼與後怕參半,卻無比冷靜的回答他道:“我在。”
木生徹底失去了意識。
*
謝林川立刻抱着人去了急診。
男人一直抿着唇。毛正義立刻跟過來了,聽謝林川報了一個方位,便迅速閃身上樓。陳默熟練地接替了他的位置,謝林川揚了揚下巴,就見少年把一整張角落裡的移動病床舉到人群頭頂搬了過來。
陳默吓到了不少人,但謝林川此刻沒心思去管那些。
懷裡的青年了無聲息地靠在他的懷裡,需要謝林川用大臂扶着他的頭,才不緻于讓他把整個腦袋都仰下去。
如果不是他能聽得到木生微弱的呼吸聲,他幾乎要以為他已經死了。
很快有醫護人員接手,謝林川抿唇填了幾個單子,護士拿着匆匆跟上去,木生被推進了急救室。
他沒跟上去,而是拍拍旁邊臉色蒼白的陳默的肩膀,和他說:“守好他,醒了不用急着告訴我,無論如何不要離開他的身邊。”
看到少年點了頭,謝林川便轉身,上樓去了。
*
六層本是燒傷科所屬區,由于災情,許多傷患都被移動到分院完成後續治療,因此劃分出去了一部分病房用來安置災民。
617隻住了一個女孩。這女孩兒是昨天剛剛被送來的,年歲不大,但身體虛弱,醫生認為她需要住院觀察。
負責與她相關案件的警察來過幾趟,但每次都被她轟了出去。
當謝林川走進門的時候,阿慶還在盯着窗外發呆。
這間病房是醫院單獨給她批的。本身災區傷員多,很多人如今都住在平關山市的大小旅館,醫院裡更是幾個人分住一個房間,唯獨她能一個人獨占。
這也是因為,她實在情況特殊。
一個語言不通、又對陌生人有着巨大敵意的女孩兒,在地震發生後生下由于被親生父親□□而懷上的死嬰,而後被轉移到完全陌生的現代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