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沒有動,群臣也沒有動,隻有李斯起身帶頭撫掌。谏大夫滿頭是汗,正欲辯駁燭幽的失禮之處,身旁的谒者捉住了他的衣擺,此刻還辯什麼樂音合不合場合,先保命再說!谏大夫才重新将屁股放回跪坐的腿上。
年輕又沉穩的王緩緩開口:“渥玙之樂在其他人手中從未有過如此妙音,是時候換個主人了。”
樂府令忙道:“是。”
宴會突然多了這麼一個小插曲,但并未影響後續,粉飾太平嘛,大家都會,轉眼間又是觥籌交錯,一片和諧。
宮宴結束時已經戌時,趁着宮門還沒有落鑰,嬴政派人護送他們一行人出宮回驿館。快出宮門時,樂府令急匆匆地追了上來,懷裡抱着已經包好的渥玙之樂。他叫住了燭幽,将琴遞給了她,滿臉堆笑地說了一堆溢美之詞。燭幽靜靜地凝視着他,一言不發,樂府令看自己的奉承如泥牛入海,激不起這位冷淡的大人的絲毫反應,正愁要如何引入正題,燭幽卻已然打斷了他:“你有什麼想說的就直說吧。”
樂府令一時尴尬,局促道:“在下想隔日請山鬼大人再入宮幾趟,作幾日樂府教習,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嬴政在宴會上的話把他吓到了,樂府令掌宮廷音樂的排練、演奏、整理以及樂人的管理,渥玙之樂原本是他最為珍視的一把琴,而王上說渥玙之樂該換個主人,誰知是不是說樂府也應該換個掌事?他惶恐之下隻好出此下策,也不知對方是否樂意。
“這不合适吧?”
“今日王上之言大人也都聽到了,在下被罷黜官位尚有營生之道,然而樂府上下幾百人也有家小,若一朝被趕出宮去,又有幾時好活呢?望大人憐惜啊!”
“……”燭幽覺得嬴政大概不是這樣一個人,樂府令有點小題大做了,但在他的位置,謹小慎微并非壞事。左右她來鹹陽并沒有什麼事,去樂府教習也不耽誤什麼,于是她還是點了點頭,“好吧。”
樂府令感激涕零:“那在下明日未時親自來驿館接大人。”說罷生怕她反悔似的一溜煙跑了,看得燭幽覺得好笑。
第二天進宮時,樂府令更是難掩歡喜。自她答應就覺得她是個面冷心熱的人,言語間不自覺就多了幾分熱切,一路都盡職盡責地向她介紹宮中的景緻。他們正去往六英宮,那裡本來是嬴政的寝宮,也是後妃們和未成年公子們的居所。少府是負責王上起居的,也都設在六英宮,不過嬴政勤政,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在章台宮中,很少光臨這邊,所以除了樂府這種除了祭祀、會宴的時候能刷點存在感的機構,其餘的也都搬去了章台宮。
大約是因為嬴政不愛來這邊,六英宮的光景與恢弘莊嚴的章台宮完全不同,多是些精緻的亭台樓閣,裝潢也多了些明媚,讓人看了心情都不那麼壓抑了。燭幽想,畢竟是修來休息用的,要是還和章台宮一樣豈不是多此一舉?
她跟着歡欣的樂府令走向樂府,隻是靠近就聽到了裡面的絲竹之聲,所奏之樂正是《蒹葭》,年幼的歌者體會不到詩中之意,清甜嘹亮的嗓音不識愁滋味,隻是唱着“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等他們進了府門,又唱起“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嗓音為這首哀怨的詩平添了一分無辜。
走過一方水榭,已經見到隔岸正在排演的樂人,他們或坐或站,穿着各式的衣服,拿着各式的樂器。先前唱《蒹葭》和《晨風》的是個可愛的小姑娘,紮着兩個總角站在亭子中間,旁邊是彈筝吹埙的兩位樂人,身材颀長,氣質出衆。更向内是演舞的地方,下半年少有祭典,所以排的都是些宮廷樂舞,彩袖紛飛,衣若流雲,編鐘大鼓恢弘的樂聲裡也跳出一股铿锵的氣勢。臨水的那一排屋裡聚着些聽課的小樂人,正聽着老師的講課,甚至于還有剛剛開腰的孩子們哭聲隐約從内院傳來——樂府是一個頗有生氣的地方。
燭幽一路走來,想起了自己還在小聖賢莊的日子。從藏書樓去荀子的半竹園差不多會從整個莊子中間穿過,一路大約能見到莊裡大半的學子。他們有的在辯論,有的在默書,也有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喝茶論道的,演武場有時候會有人切磋,馬場有人練騎射,習樂的弟子最喜歡就是臨海的露台,抱着琴能彈一天。她和韓非路過的時候都會和大家打招呼,其實打招呼的其實隻有韓非一個人,她隻會安靜地走在旁邊。此刻她在樂府令的引領下一路走過各處,樂人們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紛紛起身朝她行禮,就好像當初通往半竹園的那一路,直到她走到要去“教學”的地方,被誠惶誠恐的樂師們喚回現實。
儒家有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她在儒門正統小聖賢莊學習了六年,該會的也已都會了。在荀子的建議下,“樂”這一門她學了琴瑟。琴瑟樂聲相和,樂理手法都相似,一點即通,學了這兩者幾乎所有場合都适用。不過燭幽的琴聲孤高離群,荀子不太欣賞,但她手法一貫是可以的,她望着端坐于下方、神色頗有些緊張的琴師們,想着她能教的也隻有這個了吧?
嬴政因為頭痛而不得不提前結束了下午的工作,趙高先前就見他不甚舒爽,悄悄地遣人去傳了雲中君進宮來,這時候剛好也到了。雲中君吩咐随行的小童将帶來的丹藥制一制,在後殿為嬴政熏了香,親自為他按摩舒緩,随後照看着他服藥,一套療程之後嬴政的頭痛果然舒緩了很多。
“先生的療法精妙,竟是立刻見效。”嬴政的神色總算放松了一點,不再如先前那般焦躁。
雲中君躬身一拜:“王上謬贊,這隻是不入流的雕蟲小技罷了。王上案牍勞形,夙興夜寐,還應多加休息,配合臣的治療才可大好。”
嬴政歎了口氣:“寡人何嘗不想休息?然而事務冗雜繁多,即使放下奏章,腦海裡也會不由自主地去思考,連夢裡也總是會夢到。”
“那王上不若以樂音配合熏香?”
嬴政素來不喜樂音,認為那些柔婉的音調容易讓人沉迷,喪失鬥志,以樂聲放松還不如耍一套劍,打一套拳。要不是祭祀和宴會需要,他早就把樂府給撤了。不過此刻雲中君這麼說,他也暫時沒有反駁,隻是輕輕皺起了眉頭。
雲中君也覺察到他的情緒變化,再一拱手:“上古伏羲神上造琴的目的便是順暢陰陽之氣和平靜紛雜的心念,王上若不喜撫琴,尋一孤高輕靈之人撫以靜心之調也可見效啊。”
嬴政聞言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先生所言不無道理。”